国庆更新

我必然承担这种感受——漫漫如潮水泛滥满溢的孤寂，时而苍白若剥落下来的斑斑墙皮，指尖轻轻一动便坠落倒地，形成一滩难以抹除的污渍；时而在分秒走动的滴答声里历数我的过往，并非出于怀念，止步于打发时间。在等待的间隙里，我不被允许做别的事情，只能用这颗置于我体内的大脑，进行一些有趣的实验。

最初扣动扳机时，我的心脏与指尖共振，开火产生的后坐力震得我虎口疼痛，这份痛感从手掌蔓延到全身。指尖红焰悄无声息烧至烟管半途，我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具渐冷的身体上。子弹刚好从他的眉心中间穿过，鲜血从窟窿里潺潺流出来……也许灵魂也会一起流出来，从血污里轻盈飘起，向上直升天堂。灵魂。我将蓄在口腔内的烟雾搅乱，自唇角逸出。想想看，灵魂寄居在躯壳里，或许类似一团蒙蒙雾气，就如现在在我舌尖萦绕的这一团。我夺去他的生命却无法碾碎他的灵魂，因为它永生不朽。

人与人的关系是很奇妙的一样东西。委托人给我下达命令，指示我去做某件事情，他向我支付一定的报酬。假如他使我去杀人，被杀害者则与老板有着多种多样的关系——贵妇人含泪在诀别信上落下一吻，拜托我交给那人，在他看完后一枪毙命。富商满脸寒霜，将私生子的所在之地告知我，可能是爱，也有可能是恨，或者二者兼有之，或者索性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委托人的目的都很明确：确认对方完全死亡，仅从生理层面考虑。以一般理性而言，确认人是否存活，应当以呼吸、脉搏、心跳等作为判断依据，但——当我走在街道上时，轻易便陷入这样的思索里。灵魂如一簇火苗，或一缕风息，是支撑整具身体活动的源动力，从这层意义上而言，唯有杀死灵魂，这个人才真正意义上死亡。我只能肤浅地、简单地、在生理意义上将这个人抹杀。肉身残余人世，终将被微生物侵蚀分解成一捧黄土，而灵魂却已袅袅上升，去往他处。

我也有过彻夜难眠的经历。我从四下寂静一直熬到街道上渐有人声，从夜幕沉沉一直熬到天光破晓。索性起来坐在窗畔点上一支烟。黎明到来，我的鸮鸟本该沉入睡梦，却因我的动作而抬起头来看我。它站在床边的架子上歪着脑袋，浑圆的眼睛像古埃及壁画上镶嵌的宝石。我腾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它的羽毛，它发出一声啸叫，随即阖上眸。它的羽毛丰满的胸前规律而缓慢地起伏着，我想象得到，寄寓在它胸腔之内的那颗小小心脏，也正在顽强地跳动着。

烟雾袅娜，在空气中悄然发散，烟丝燃烧散发出的气味含着轻微的甜味，然这份多余的甜蜜却似催化剂，将那些在我脑海中潜藏日久的沉疴催发爆炸出来，众生死亡相如面具高悬半空，齐齐朝下俯视我、注视我，我想逃想跑，却寻不到出口，只能在这无尽轮回里不停地奔跑。忽然一阵急促如鼓点的敲门声将我从幻觉里拉扯出来：我的房东太太，在门外高声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将尖叫与呻吟一并压抑在胸膛之中，冷静地回答她，我没有事。第二天我就另找了一处独立房屋，搬进去，与他人隔绝开来——当然没忘了带上鸟笼。

我知晓将自身痛苦，或者自身软肋，暴露给他人都是可耻且危险的行径。我不能对任何人说明我的心情，不论它是悲伤，还是喜悦。从我踏上这条路以来，社交便被从我的生活中抹去了，只因它会给我增加太多的变数。然也并非将自己完全封闭，至少我还有那只鸮鸟的陪伴。我将自己武装，包裹在一身笔挺大衣里，把武器藏在我的内侧口袋。我竖起衣领，从大街上走过，路过贩卖鲜花的地摊、追逐打闹的孩童，在路口处稍作等候。人潮在我眼前川流不息，汇聚成茫茫大海，我是一条从中溯游的鱼，追寻着暗处的洋流。陌生人不会向陌生人吐露忧伤，即便它正如倾盆大雨般降落在我的头上，而我冒雨驰行，去往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