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几年的半坡乡石疙瘩村还弥漫着异常贫困的气息,虽然改革开放的号角已经吹响,但是农村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清晨一声鸡鸣过后,林中的鸟儿叽叽喳喳的热闹起来。太阳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山坡,见证着树林里大大小小的生命。
一个夏天的早上,刚出的太阳也有几分滚烫,石疙瘩村一户极普通的家庭里,钱大满和钱小礼穿着大裤衩和两根巾,睡在一丝不挂的墙板上,浑身大包小包无数,汗水已经情不自禁地从黝黑的皮肤里沁出来,浸湿了身上仅有的遮羞布。
“女人,小礼,小娥,赶紧起来做活路了。”钱大满一骨碌爬起来,吆喝着。
“叫叫叫,你叫魂啊!一大早就叫叫叫的。”黄楚歌边穿衣服边埋怨着。
“小娥,快起来。”钱大满拍了拍钱小娥的屁股。
“大,我还困得很。”钱小娥翻了一个身。
“赶紧起来,牛都饿得在牛栏里打转,哞哞乱叫了。”钱大满不厌其烦地说道。
“行行行,就起来了,吵死人了。”钱小娥边揉眼睛边抱怨她大打扰了她睡觉。
“小礼,都起来了,就剩你一个人了,还赖在床上干啥子?”钱大满又走到了钱小礼边上喊道。
“大,你让我再困一哈,我真的瞌睡死了。”钱小礼翻过身去,接着呼呼大睡。
“你这个死娃子,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吧!”砰地一脚把钱小礼从床上踢到了地上。
“哎呦!疼死我了!”钱小礼的膝盖擦掉了好大一块皮,鲜血顺着腿往下淌,地上有好几点血滴。
“我叫你再磨磨蹭蹭的,就知道偷懒。”钱大满大喊道。
“我只是想再困一哈,又没说不做活路。”钱小礼边往门外走边小声嘟囔道。
“老钱,你对娃子就不能斯文一点嘛,下那么狠的手。”黄楚歌说着钱大满的不是。
“你这个女人晓得某事,娃子就知道偷懒,对娃子就不能心慈手软。”钱大满的声音提得更高了。
“行行行,就你一个人能行得很。”黄楚歌不敢跟钱大满犟嘴。
“好了,啥都不消说的了,跟往常一样,小娥,你依然去放牛,我们三个还是下地里做活路。”钱大满分配着屋里的活儿。
钱小娥顺手抓了一顶破烂不堪的草帽,高一脚低一脚地跟梦游似的往牛栏走去,头也不回。
“我来了,么叫了。”钱小娥边打开牛栏的门边拉着大黄牛说道。
公牛哞哞地叫着,仿佛在回应钱小娥。
太阳与钱小娥肩并肩,不断地在升温,钱小娥把帽子取下来戴在公牛的头上,拉着公牛消失在田间的小路上。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这片黄土地,好几个牛蚊子围着公牛飞来飞去的,牛蚊子想咬大黄牛的肥屁股,刚落定,牛尾巴啪的一哈狠狠地抽了过来,歪打正着,牛蚊子掉在地上死球了。
公牛走一步就回头看两眼,它是在担心它的老伴——母牛。母牛表现出了一脸的嫌弃,故意不看大黄牛一眼,低着头专心走路,明显的是在和它争风吃醋。
在钱小娥他她们屋里,大黄牛功不可没,是犁地的好手,屋里的地犁完了,钱大满就拉着公牛和母牛出去卖工,才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屋里的人自然都心疼公牛,原来的原配母牛发牛瘟死球了,还好留下了一个牯牛娃子,现在这个母牛就是拿那个牯牛娃子换来的。刚来不久,和大家的感情还么有那么深。
“你们两个就在这坡上恰草,不要乱跑,更不要恰别个的庄稼。”钱小娥给它们取下了牛笼嘴,让它们自己在坡上跑着恰。
钱小娥在坎子里面看到一棵野杏子树,上面结满了大拇指头大的杏子,大部分都黄了,有个别个头小的看上去还是青的。
么有恰早饭的钱小娥,肚子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咕咕直响,她想摘野杏子恰,只要牛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行。
她抱着手杆子粗的杏子树,使出了恰奶的劲儿,拼命地抱着杏子树摇,杏子死活就是不掉哈来。
这大热天只要稍微一动就浑身冒汗,钱小娥摇了几个来回,连个杏子影子都没看到,不过摇出了一身汗。
她折腾了半天,总不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就折了一根带勾搭子的树枝,把它当勾搭子用,勾住杏子树枝丫,轻轻地踮起脚尖,一手把勾搭子用力往哈压,一手去抓杏子树枝。抓了几哈子都么抓到,钱小娥扯起来往哈一拽,吱呀一声,杏子树枝断了,刚好一抓拉子杏子一起掉哈来了。
钱小娥捡起杏子树枝,坐在一个石凸上,把杏子树枝放在大胯上,把杏子一个个摘哈来揣到裤兜里,松紧裤子好像有点承受不了两大袋子杏子的重量,往哈掉了一大截。
装不哈的杏子,钱小娥索性就把它们装进肚子里,她开始恰杏子,这还么完全熟好的杏子,恰到嘴里酸不溜几的,么恰到几个,牙齿就被酸倒了,再也咬不动了。
钱小娥双手提着裤子,缓慢地站起来,往一棵柿子树哈走,柿子树叶子要大一点,能够挡住这毒辣的太阳。
她刚搬了一个小石板放在树底哈,被晒了半天的石板烫手,傻不拉几的钱小娥一屁股坐上去,滋溜一声,跟铁板烧上放一块新鲜的肥肉一样的响声。
这样的天气到处都烫手,钱小娥坐在石板上也么感觉那么烫屁股。她靠在柿子树上,准备补个觉,打会盹儿。
就在这个时候,哞的一声,一哈子把钱小娥惊醒了。
“这是哪个的牛,放牛的在哪里,这牛都跑到我包谷地里恰包谷了,都么人管吗?”李庆明抓起一个石头就朝公牛大黄脑壳砸去,才听到公牛哞的一声。
“庆明叔,不好意思啊,是我么管住我屋的牛,才恰了你们的庄稼。”钱小娥猛地往起一站,裤子一哈掉了,她赶紧把裤袋里的杏子全部掏出来甩了,立刻往李家明包谷地旁边跑。
“小娥,你是咋个放牛的,你这把牛往我包谷地里放?”李庆明责怪着钱小娥。
“庆明叔,是我的错,我么看好牛。”小娥说道。
“你的错,能管个啥用,这牛把包谷恰了这么大一块了,走,见你老子去了。”李庆明说着就要去拉小娥的胳膊。
“庆明叔,我求你了,你不要跟我大说行不行?”小娥跪在地上求着李庆明。
“这么大一块包谷还能你们牛白恰了,必须要赔。”李庆明说道。
“庆明叔,你看你也把我们家牛脑壳打出血了,我不跟我大说,你也别把牛恰你们包谷的事跟我大说,好不好?”小娥说道。
“你小女娃子,还跟我讲起道理来了,走,到你老子面前说去。”李庆明更气了。
“就算我们家恰了你们家的包谷,你也不应该拿石头打我们家牛吧,并且你还把牛打出血了,见了我大,我大也不会给你赔包谷。”小娥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道。
“还不赶紧把你们家牛牵走,下次我再看到你们牛恰了我的包谷,我就把你们的牛杀了去。”李庆明觉得自己确实理亏,吓唬了小娥一下,就走了。
一阵热风吹来,钱小娥浑身一哆嗦,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在和一个长辈这样说话,半天没缓过神来。
她把红牛和母牛牵走了,一直牵到山坡老老上去了,离李家明包谷地远远的。公牛被栓在了毛栗树上,她扯了一大把软绵绵的青草,擦去了红牛脑壳上的血,再让公牛母牛继续去恰草。
在这个时候,钱小娥在山埂上看到了侯家湾的人也过来放牛,他们家的人单身汉,年轻力壮,看到别人有伴侣,分外眼红,马上朝着小娥家的牛冲去。
放牛的看牛打架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经常见着,见怪不怪了。
小娥想去拉走公牛,没想到被冲来的大黑牛撞飞了两米远,狠狠地摔在地上,胸口疼得厉害,半天提不上气来。
公牛一看眼前这个黑毛怪撞伤了自己的主人,又要抢夺自己的伴侣,士可杀不可辱。它一哈子冲过去,可是用力太猛了,年纪大了缺钙,骨头也变得嘎嘣脆,四个牛角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公牛的一个牛角一哈子就被撞断了,疼得嗷嗷直叫。
在自己的伴侣面前,怎么能失了面子,以后还有啥脸面跟母牛朝夕相处,它豁出去了,忍着痛选择了背水一战。
被激怒的公牛一发不可收拾,两个牛头抵在一起,牛脚都踩到泥巴里面去了。就这样一直相持着,不相上下。
大黑牛瞥了一眼旁边正在发情的母牛,更加饥渴难耐了,线条柔美的母牛仿佛一哈子勾走了大黑牛的魂,让大黑牛欲罢不能。
大黑牛想速战速决,它看到公牛脑壳上有一块伤疤,还么好利索。便计上心来,它把牛角往回一收,再戳出去,不偏不倚地插在公牛大黄的伤口上,鲜血又重新淌了出来,直到血流满面。
大黄牛疼痛难忍,只好后退了几步,但是开弓哪有回头箭,它调整了一个姿势,又朝着大黑牛冲了过来。
谁也没有料到,大黑牛居然不应战,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它身子一闪,大黄牛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它想立马刹住,但是为时已晚,根本停不下来,径直地飞了出去,顺着山坡一直滚到山脚哈,被碰得遍体鳞伤,等小娥赶到已经一命呜呼了。
“大黄……”小娥看到大黄从山坡过了下去,才知道要出大事了,她赶紧顺着山坡往下跑。
大黑牛看到大黄牛万劫不复了,母牛主人也跑下去了,自己便色眯眯的逼近母牛,母牛也迷上了眼,等待爱的降临。
“闯大祸了,还不走,还有心情在这里发骚。”大黑牛地主人气喘吁吁地从山脚爬了上来,一把抓住了牛鼻上的铁圈,拉走了。
大黑牛恋恋不舍地望着母牛,心中甚是不快,这到手的鸭子飞了,它怪主人坏了它的美事,为了表示对主人的不满,倾斜着脚死活不愿意走。
怎么能由着你的性子来,大黑牛地主人顺手折了一根细条子,狠狠地抽在大黑牛地屁股,只见大黑牛哞地一声飞跑,不见了踪影。
过了一会,大黑牛的主人又折回来了,他见母牛还在恰草,周围空无一人。他就顺手牵走了,晚上都没有过夜,就联系牛贩子卖了母牛。
“你怎么了,大黄,醒醒啊!”小娥推了推大黄,没有一点反应。
山脚下的阴沟里,阴森森的,没有一点动静。小娥的心砰砰直跳,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大事要发生。
她吓坏了,一路狂奔,往家里跑去。却把母牛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小娥,你咋回来了,牛呢?”钱大满看到小娥跑了过来。
“牛……牛……牛死了。”钱小娥被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啥?你再说一遍?”钱大满大声凶道。
“牛死了。”小娥大声喊道。
“你这个死女娃子,你再在这里胡说。”钱大满骂道。
“哪个牛?”钱大满问道。
“大黄牛。”小娥回答道。
“咋个死的嘛?”钱大满追问道。
“我放牛,放着,放着,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头大黑牛,就和大黄打了起来,大黄被抵到山坡下摔死了。”小娥说道?
“这不可能吧!”钱大满简直不敢相信。
“真的。”小娥小声说道。
“那母牛呢?”钱大满问道。
“还在坡上恰草。”小娥答道。
“都别扯草了,赶紧回院子找几个人帮忙把牛抬回来。”钱大满说完就带着家里人往屋里跑。
“女人,你找好绳子和抬的棍子,我去院子叫人。”钱大满对黄楚歌喊道。
“晓得了。”黄楚歌答道。
一帮子人在小娥带领下,来到了大黄的旁边。
“小娥,母牛呢?”钱大满问道。
“刚才两个牛打架的时候还在旁边的啊!”小娥说道。
“那现在母牛去哪里了?”钱大满大喊道。
帮忙的人找了整面山也没有看到母牛的影子,便开始看钱大满的笑话。
“大满,你们也是够背时的啊,这公牛摔死了,母牛也掉了。”李庆明笑着说道。
钱大满像个装满炸药的雷子,一点就炸。
“都是你这个死女娃子,一无是处,啥都干不成。”折了一根树条子,抓住小娥的手膀子浑身抽,把小娥打得满身伤痕。
“这事情都发生了,你把女娃子打死了也没用。”黄楚歌心疼小娥。
“都是你这个死女人惯的,你把臭嘴给我闭上,等晚上我再找你算账。”钱大满指着黄楚歌骂道。
黄楚歌悄悄地不敢再说一句话,她已经被钱大满打怕了。
“大满,还有一件事么跟你说,早上你们牛把我们包谷恰一大块,你看看这个事咋弄?”李庆明问道。
“家庆老弟,你想咋弄?”钱大满问道。
“这亲戚里道的,你牛恰了我的包谷,你就给我赔包谷吧!”李庆明说道。
“我们家么种包谷,只有一点成麦子,给你一点麦子,你看行不?”钱大满低声下气地说道。
“麦子,我屋里有的是,我不要麦子。”李庆明说道。
“那你到底要啥?”钱大满问道。
“你给我一个牛胯子也行。”李庆明笑道。
钱大满是院子里最穷的人家,经常被村里人欺负。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答应给李庆明一个牛胯子。
在煤油灯下,陪着帮忙的人恰完饭,喝完酒后,钱大满拿着点灯出门了,他把院子附近大大小小的地方,侯家湾远近的地方都找了一个遍,还是没有找到母牛。
晚上喝的是借来的陈酒,口劲绵绵的,一点都不烈,但是后劲很大,钱大满回来时才发作,酒劲正盛,刚好一肚子气没地方撒。
“死女人,你给我过来,都是生的不成器的女娃子。”钱大满一进门就破口大骂。
“大,你小点声,妈和妹都困了。”睡在堂屋墙板上的钱小礼说道。
“大人说话,你插啥嘴,起来,都给我滚起来!”钱大满在屋里喊得震天震地的。
“你喝不了酒,喝个啥子酒,一喝酒就莫名其妙的发酒疯。”黄楚歌低声说道。
“你这个死女人,你说啥子,哪个发酒疯?”只见钱大满一把抓住了黄楚歌的头发,直接从里屋拖到了堂屋。
“你以为我怕你啊!”黄楚歌吼着。
“你这个女人,怕是想挨打了。”钱大满把黄楚歌的头按在墙上。
“打打打,你打我打得还少吗?”黄楚歌开始抽泣。
“你这死女人就是欠打。”说着就对黄楚歌拳打脚踢。
“你打,打死算了。”黄楚歌哭得更厉害了。
“大,妈,你们别打了。”钱小礼和钱小娥都吓哭了。
“你们两个死娃子,滚到门背后跪着去。”钱小礼和钱小娥默默地在门背后跪到了半夜。
黄楚歌再也忍受不了了,她用力一拽,头从钱大满的手中摆脱了,但是一大嘬头毛留在了钱大满的手里。
黄楚歌头上的血,沾了钱大满一手,他把头毛往地上一扔,又喝了几口酒。
“你们都跟我作对,你们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指着她们三个说道,然后就倒头大睡。
三个人等钱大满睡熟后,才敢去睡觉,黄楚歌哭了一夜,钱小礼和钱小娥听了一夜,三个人谁也没睡。
钱大满一觉醒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自己下地去干活了。就这样冷战了好多天。
家里的牛没了,唯一的经济来源也断了,对于本身就贫穷的家庭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全家的重任就完全落到了钱大满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