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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绿酒馆2

阿绿酒馆2

【1】

“三斤桑葚去蒂,清水浸泡后置于酒坛,桑葚一层枸杞子一层老冰糖一层,掺入提前酿好的糯米酒密封…”

酒馆依然是一派烟火交织的热烈,阿绿去年雇来的几个小姑娘正脚不沾地的招徕着客人——“好嘞”——“稍等,这就来”——“您好,这边还有位”。

后院这位老板娘倒是轻松自在,傍晚风轻,蜜色夕阳在天边被拉扯成深深浅浅的一片,像拔丝糖浆,断续又缠绵。阿绿自发将一干喧嚣背景隔绝开来,心无旁骛地造着今年的新酿。

“不知桑落酒,今夜与谁倾”,阿绿伸手将晚风吹乱的短发重新别去耳后,脑子里应景地闪过这句诗来,于是这坛新酿就有了名字——桑葚酿酒,就取名桑落酒了。

与谁倾呢,总归…总归是不能再跟z先生倾的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十七岁到二十二岁孑然一身的四下漂泊,辗转而过的风月,匆匆相恋的情人。随后安定在颓废而美的岐照,开了这家属于自己的“阿绿酒馆”,旁观无数烂醉如泥的狼狈,醉玉颓山的风采。二十六岁真正去爱一个人,灯火幽微中他“吱呀”一声推开酒馆的门,惊扰了自己朦胧的睡意,也惊扰了自己晃荡的青春——像此刻西沉的余晖,风月无边但渐行渐远。

阿绿把这些回忆藏在心底很深的地方,她总是接连不断地梦到它们,场景一帧一帧地换,真实得不像话。夜里她让这些梦境带自己深夜飞行,白天又通过酒精回魂人间。

四年过去,阿绿看似变了许多。她竟剪了一头细细碎碎的短发,堪堪贴着下巴,妆容很淡,浅褐色的弯月眉描得细长,唇上是轻浅的红。

过去烈焰红唇的风情已经望不见影子了。

不过依然是漂亮,皎洁的,素淡的,安静的。她坐在前台点账时,偶尔也有那么几个读了些书的酒客不怀好意地戏谑,这红玫瑰摇身化作了白玫瑰,这王娇蕊转了性子变成孟烟鹂…阿绿闻言,眼皮子懒懒一掀,看人的目光是漫不经心的凉薄,给人的感觉又依然是凛冽的。

玫瑰依然有刺。

待阿绿翻涌的思绪逐渐回拢,这才察觉夜色深浓,山峦衔着落日归去,街道上亮起零星的灯火,她起身回到酒馆,两位小姑娘已经忙完今天的工作准备换班交接,客人们晃晃悠悠地结伴离去。来兼职驻唱的年轻歌手开始了他的夜间弹唱——“我以为我可以忘了纳木错的夜晚/可以不再回忆古树下你明亮的双眼/你是否还记得109公路上你说会和我环游世界/你是否听见北京的灯火中我眼泪没法停歇……”

哀而不伤的歌声像数缕温柔的魂魄,飘飘荡荡地弥漫在夜色里,不知是酿毕了新酒,还是回溯了往事的缘故,仅仅几句带着漂泊意味的歌声,竟奇异地撩拨到阿绿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

夏蝉聒噪,月光皎皎,在穿堂而过的晚风中让人目眩神迷,阿绿想,即便外表可以千变万化地敛藏,可一个人骨子里的凛然是纹丝不动的——

她还是想,绿酒一杯歌一遍。

她还是要,伴得白马啸西风。

阿绿毫无预兆就做了一个决定——暂时关掉酒馆,再来一次年轻时不知归期的长途旅行。

【2】

没有太多行李要收拾,结清歌手和小姑娘们的工钱后,阿绿就在酒馆门口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走之前她心念一动,把桑落酒埋在了酒馆后院的老树下,埋好后却杵在原地晃了会儿神,又挖出来,把当年写给z 先生的信也一并埋进去,压在酒坛最底下。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于是三十岁的阿绿,又开始了年轻时舟车劳顿的旅程,而她抵达的第一站,是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她没有勇气去踏足,却深深眷恋着的地方——儿时的南方故乡。

虽然早已适应了北方的干燥和寒冷,但阿绿从没有停止过想念故乡湿润的风和绵密的雨,十二岁那年她跟着母亲离开,随后像白云一样四处游走,一如诗经里那只东奔西顾的兔子,却从没有回去看过哪怕一眼,她怕物是人非,怕触景伤情,怕早已被自家转让了门面的,承载了自己整个童年记忆的酒馆,变成五金店,杂货铺,大排档…或者直接被推土机碾成灰尘,盖起了洋洋洒洒的楼盘。

“你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很多年了,你应该勇敢一点”——阿绿对自己说。

青川是一座典型的海滨小城,常年润湿的空气中夹杂着腥咸的海味儿,盛夏时有声势浩大的台风过境,像是裹挟着呼啸而过的岁月。

如今阿绿故地重回,蒙尘的旧时光扑面而来,她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心中异样的感受,或许是一种矛盾混杂着酸涩的情绪。

阳光像落满信笺纸一样落满青川原本灰蒙蒙的街道,一行一行跳动着光影。佝偻老人垮着菜篮与杂货铺的老板讨价还价,简陋的饭馆里传来热气腾腾的饭菜香,一派喧嚣足以支撑起整个盛夏黄昏的巷子口,熙熙攘攘,人味十足。

不仅夏天,记忆里冬天也是热闹的——短檠灯,绿窗的雾、长梯,风雪门外人,絮语、相依。

阿绿临街伫立许久,直至眼睛都泛了酸才开始缓慢挪动着步子,凭着一些模糊的记忆走向前去。

——有那么一瞬间,阿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甚至真的狠狠揉了一把眼睛,才难以置信地看清,此时此刻眼前热闹着的,不是五金店,也不是什么杂货铺,大排档,居民楼…而是…竟然还是家里当年开的酒馆!

酒馆门脸几乎与阿绿记忆中的模样完全重叠,连门廊上挂的红黄灯笼,雕花木窗上贴的窗花都无甚差别,酒馆所在的这条巷子叫里巷,故而当年被父亲随意命名为“里巷酒馆”,此刻这块招牌正大喇喇挂着,晃着阿绿的眼。

阿绿惊讶极了,却不见欣喜,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在周身蔓延,她从来都是狡黠的,一晃而过的念头虽来不及准确捕捉,却让她隐隐猜到些什么——阿绿宁愿自己是个笨蛋。

迈开心事重重的步子,拾级而上,转入门廊,推门而入——

顿时引入眼帘的,是任何一家酒馆都该有的喧嚣、迷醉、凡俗味儿、烟火气、一切如常……只是阿绿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墙壁挂着的营业执照上。

合法人是一对夫妻。照片里男人搂着女人的肩,笑容浅淡甜蜜,那是尚且年轻的父亲,在这张俊朗而儒雅的脸上,阿绿记忆里从未见过类似甜蜜的神情。

殷勤招待客人的老板娘在一干长桌长凳间熟练穿梭,黑发盘成髻,墨绿色的亚麻长裙在满室酒香中摇曳生姿,阿绿静静审视着这张面孔,它远不及母亲年轻时的美丽,却挂着母亲几乎无法拥有的舒展笑意——她是照片上的女人。

阿绿容貌上更像母亲,而此刻坐在柜台前背书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却与自己有三分相似。她手肘旁堆了一摞高考资料书,额前垂下几缕黑发,便是看着,似乎也能嗅到大好青春的馥郁香气。

一家三口。

“——囡囡呀,待会儿再学,快和你妈过来吃饭,还买了你最爱吃的板栗糕。”

远远的喊叫声惊扰到幽微的思绪,落在阿绿耳里是飘渺的熟悉。

“咦——年轻人,别光门口傻站着,我们酒馆的桂花酿可是一绝,不如进去尝尝。”

阿绿僵直着身子,只偷望来人一眼便立刻转回视线,不愿再看眼前这位鬓染霜雪的男人,她觉得眼睛涩的发疼。

假意偏过头去打量酒馆,仿佛打趣:“阿伯,我小时候也家住里巷,后来举家外迁,走时父亲念叨着要来喝您家的桂花酿,却吃了个闭门羹,听说是转让出去了,您说您怎么能等到我们走后,又重新开业了呢?”

来人明显一愣,顿几秒后开始唏嘘,“那确是不巧,当年因家事不得已才将它暂时转让,也算是权宜之计。”好一个权宜之计,阿绿心想。接着他道,“这不,半月后我便和妻子重新将门面盘回,这小本生意也一直经营地红红火火,姑娘既然来了,就一定得尝尝这当年没尝到的……”

“——新摘桂花筛去杂质,”阿绿抢过话头,“洗净后于阴凉处一夜风干,一斤桂花白糖四两拌匀腌制,置于酒坛后再加入冰糖,枸杞子——”阿绿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克制平稳,同时缓缓转过头,直视着眼前满脸愕然的男人,“加入三十五度的米酒,密封窖藏一整年,便成桂花佳酿。”男人手中提的栗子糕应声落地,冒着热气的黄棕色小方块儿滚落出来,阿绿垂头一瞟,又把视线移回父亲脸上,紧紧盯着他,“想必您早已遗忘故人,可她这酿酒工艺,您倒是沿用至今……您说您怎么能等到我们走后,又重新开业了呢?”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眼前人似是难以置信,唇角蠕嗫着,“阿……阿绿?”

阿绿没有回答,径自再瞟一眼散落满地的栗子糕,继续道:“儿时我也爱吃里巷张伯家的栗子糕,总缠着父亲给我买,他永远都不耐烦,打发我去找母亲——”她好像再也控制不住语气中的颤抖,眼泪也开始无声滑落,“其实我知道他根本不会买给我,但我就是得缠着他,想他多一些关注给我,让他意识到我是要向他索求爱意的女儿……有次趁他好心情给我带回一包,吃的时候我舔一小口,再咬一小口,酥皮落在手上了,我就挨个儿把五个手指头抿干净——”阿绿想自己一定泪流满脸了,太丢脸了,除了z 先生离开那天,成年以后的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一包栗子糕我吃了大半月都没吃完,最后几块还生起霉灰……小时候一直不懂,父亲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为什么连一包栗子糕都不愿意买给我呢?”

她如愿看到眼前男人红了眼眶,淌下两行浊泪,他颤抖着想触碰过来的手被自己掀开,阿绿心中升起一股报复般的奇异快感。

“现在我知道了,他并不是不会疼妻子女儿,只是人在不爱的人面前——哪怕是亲人,多付诸一秒都会怨念横生。”阿绿强迫自己止住流泪,在心底缓和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把话说完了。

不待眼前人再反应,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身后传来少女清亮的嗔怪声——“父亲!你怎么把我的栗子糕弄掉啦!咦……父亲你怎么哭了……”这声音渺远又模糊,是少女时代的阿绿无论如何也模仿不出的俏皮。

青川的黄昏总是很美,血橙的夕阳在天边绚烂的流光溢彩。阿绿形单影只地往酒馆反方向走去,影子紧贴在地面上被薄暮的光拉的又斜又长。是那样美丽的、寥落至极的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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