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听着箫声，墨轩辰仿佛收到蛊惑一般，牵着九逸循声而行。

不知拐过多少弯，不知又向山上走了多久，耳边的箫声仍显得格外清晰，若不是山间鸟鸣轻啼，墨轩辰甚至怀疑这箫声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转过一块巨大的山岩，眼前赫然出现一条清亮的小溪，小溪对岸是一片密林，而箫声仿佛就从林中传来。

山间雾气缭绕，愈发重了些。墨轩辰虽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情此景却给人一种不真实感，虽知到陌生之地需留心，但身体像是不受控制般想要进入林间一探究竟。

九逸仿若知道主人心中所想，用头轻拱墨轩辰的手臂。墨轩辰偏头笑着，“九逸，走吧！”阳光下那一刹，十年前的少年仿佛又回来了……

涉溪而过，墨轩辰来到树林边缘，轻拂起垂落的枝蔓，微低着头便进入了密林，一人一马消失在层层的枝蔓后，林外之余溪流叮当，鸟鸣啾啾。

本以为林间的路黑暗泥泞，却不曾想枝蔓后仿佛存在着另一方世界般。

溪流明澈见底，柳枝摇曳生姿，山花漫野，青草葱茏。此间雾气并不浓，阳光柔柔地倾泻而下，毫无保留地照耀在山间每处角落。

这时，一条羊肠小道映入眼帘：小道似乎被人精心打理着，小路蜿蜒直上恍若引人入仙境。

箫声在这里显得更加空灵，墨轩辰甚是好奇着是怎样的人吹箫，又是怎样的人竟辟出如此隐秘而绝美的天地。羊肠道的尽头是一丛矮树，墨轩辰将九逸留在树丛外，自己俯身而入。

半个身子刚探入时，一声明亮的疾呼传入耳间：“停住！”墨轩辰诧异地抬头，一抹浅粉映入眼帘，罗裙飘飘，淡紫的腰带随风扬起，直到看到女子的面庞，墨轩辰几乎定住。

对面的粉衣女子在墨轩辰撩起树丛时便已停住吹箫，紧张地望着，直到喊出“停住”，看见男子亦是愣住。

少顷，两人几乎同时喊出来，“是你！”

没错，粉衣女子便是出宫赏秋的楚漓芊。楹林的这处秘密之地只有楚漓芊一人知晓，甚至连安夕瑶都不甚了解。每逢独自来到楹林时，楚漓芊总选择在此处冶情养性。多年来自己的秘密从未被人发现，谁料如今却突然闯入一男子，且还是与自己有着两面之缘的人。

见树丛旁的男子定住，她赶忙回过神来，接着道：“兄台，你前方五步有一个大的树洞，你且小心些！”

这边的墨轩辰稍定心神，想道，此女子怎生如此不矜持，虽说见过两面，也不至于如此熟稔地唤兄台吧…况且，她怎知自己会不会过去？…不过既是如此，自己又想探明此中景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因有着女子的提醒，墨轩辰绕过那处大而深的树洞，径直朝女子走去。在女子面前稍隔着有礼的距离，拱手道：“不知此番贸然进入此处是否打扰到姑娘的清静？”

楚漓芊笑着摆摆手：“无妨无妨，既是来到此处，我便领着你赏赏景吧！”

面前的女子嘴角毫无顾虑地向上扬起，眉间洋溢着光彩，双眼炯亮有神。墨轩辰见此笑容亦受到感染，轻轻一笑，答道：“那便劳烦姑娘了！”

楚漓芊在前引着路，墨轩辰这才认真地观赏着沿路的风景：一处的清潭静静地坐落着，谭中不时冒出的水泡预示着此潭乃一池活水，且潭水不浅。令墨轩辰惊讶的是，潭面竟漂着蓝紫色的花瓣，转眼四处张望，自己却并未见到此般颜色的花朵。

楚漓芊余光瞥见墨轩辰新奇的神情，不禁轻轻勾起唇角。

两人继续向着山上行了少许，途中，墨轩辰终于忍不住发问：“姑娘，你，”“ 哎哎哎，兄台，上回走时不是告诉过你下次若再见便唤我作漓儿么？”楚漓芊不耐烦地打断墨轩辰的问话，不知为何，看见眼前这位温润中透着冷峻的公子一直对自己恭敬无比却又仿佛拒人于千里，楚漓芊心头便涌起一阵无名怒火。

墨轩辰感到身边女子散发出的隐约不快，顿了顿，“漓…漓姑娘，此间之地你为何如此熟悉？”

听见男子仍是小心斟酌着称呼，楚漓芊便只得作罢。“我从小便在梧陵长大，自然对这楹林熟悉。这处天地十分隐秘，多年来皆是只有我一人知晓，从未有人闯入过。也不知公子是何以进得此处的…”

墨轩辰笑着侧头道：“漓姑娘的萧音甚是打动人，未入此境时我便在山间听得，如仙乐贯耳。”

语毕，楚漓芊抬头看着墨轩辰，阳光正巧懒懒洒落在两人之间。男子眼中是真切而纯粹的融融笑意，那一瞬，楚漓芊微微失神，心弦不自抑地一颤，甚至一个念头蒙上心头：真想看着这笑颜到天荒地老……

鸟鸣轻啼唤回楚漓芊的神思，等，等等！自己刚刚在想些什么呢！楚漓芊慌张地摇着脑袋。

“漓姑娘，你怎么了？”男子醇性的声线传入耳中。

“没…没事没事！刚刚阳光照在眼间有稍许刺目罢了。”楚漓芊脸庞烧红，微垂着头，生怕让身旁的男子看出自己的不正常。

待行上山岩，眼前赫然出现一块平坦之地，树木繁茂，竟全是一行行一列列齐整的蓝花楹。平地中有一方池塘，溪水源源注入，又有缓流轻淌。这便应当是方才所见清潭的引源之处了，墨轩辰如是思忖着。最是令人震撼的便是不远处的树间空地中铺满层层蓝紫色花瓣——静静的，在一大片浓绿间，热烈，梦幻。

见此景，墨轩辰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一抬脚便会破坏此时的宁静与和谐。这紫色好似直击内心，触动着心下的柔软，甚至那么一瞬间，墨轩辰想躺在花瓣间，以地为枕，以花为衾。

楚漓芊见着身侧的男子如痴如醉地望着，轻声道：“这里的蓝花楹因无人清扫，每年秋天都会堆在此处。这里是我最爱的地方…” 久久无人应答，直到男子的声音淡淡响起，却融着无限的暖意，

“漓姑娘，谢谢……”

楚漓芊半是玩笑地笑着，“公子，既是表达感谢，你可有什么诚意？”

“不若容我吹笛一曲，以示诚意？”

“公子请便”

“那便献丑了…”

正待墨轩辰取出竹笛，楚漓芊问道：“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墨轩辰思索片刻，“漓姑娘称我辰公子便可。”

“好的！辰公子～”楚漓芊因着男子终于肯让自己用另一种称呼而双眼放光，这是不是意味着辰公子与自己的关系又近了些许？

墨轩辰从青楠匣中拾起竹笛，修长的指轻抚笛面，眼帘微垂。半晌，墨轩辰凝着地面上的花层似是想到什么。侧身略拂月白衣袍，暗运内力，急转而行，寻一山岩立于其上。

身后，此番动作将花瓣旋卷入风，墨轩辰所过之处，蓝紫色腾空而起，随风急转，倏尔又摇曳生姿。青绿色的山间，正静静的沐浴在绚烂的花瓣雨之中。

楚漓芊呆望着，世界仿佛突然宁静下来，没有鸟鸣水流，眼中只有那衣带翩然的男子，与一个世界的紫色梦幻……

笛声起。

绮叠萦散，飘零流转。恍若长空里万点的花瓣纷纷飘落，将静止的图画点缀成一副梦的意境。风鸣无处鸟声尽，天外依稀笛曲扬……

楚漓芊将身上的披风轻轻解下，足尖轻点花瓣铺满的柔软的土地，静默少时，听得笛音的一处节点，轻转身，腕微绕，起舞翩跹。

烹一眼春华隐隐

斟石间泉入韵

设松风竹海为屏

扫花待故人叙

挑一缕梢头流云

引得琴旁鹤栖

再相遇秋时蝉翼

杯中复鸣一季

且与我同歌一曲

倾一盏泠泠相和应

今夜红梅借影

燃冷月成薪

请君试茗

出一味甘苦求心

莫问明朝咫尺千里

且趁此时笑语

邀山林为宾

同醉天地

山水为我达意

不必多添笔

品一味甘苦如昔

杳杳今山林

花叶埋棋

又一年新芽重沏

焚香回首小炉化雨

赏一出秋波舒旗

清江沉碧

墨轩辰的笛声悠扬婉转，旋律轻缓，自成风韵；楚漓芊舞步轻盈飘逸，并非一曲惊鸿，却是自然清丽，与笛声，与山水融为一体。

最后一个尾音微扬，独留下山间空灵飘渺的回音……与此同时，楚漓芊做轻舒流水云袖状定住，回头望着山岩上的挺拔身姿，顾盼生辉……

时间在那一瞬凝结，墨轩辰双唇微离竹笛，抬眼正对上女子闪着星光的明眸，热情，却温柔，那双眸间似乎望得见自己的身影。彼时二人皆不知，此情此景，一人山岩上，一人花雨中，静默对望，是怎样一幅安好的画面……

少顷，墨轩辰轻言道：“不知漓姑娘竟如此多才多艺，既通萧，又晓舞，实是另在下佩服！”

楚漓芊微微笑着：“辰公子谬赞，不过皆是班门弄斧罢了。”言罢，楚漓芊接着说：“辰公子，此番你虽闯入我的秘密天地，却为我带来如此佳景，如此仙乐，便让本姑娘款待你尝尝梧陵的美味何如？”

墨轩辰拱手道，“多谢漓姑娘盛情，只是午时我已有约，只能先行离去，今日叨扰姑娘清静，甚是抱歉。”

一股淡淡的失落感涌上楚漓芊心头，其间似是夹杂着什么，但这样的感觉一闪而过，快得甚至让楚漓芊都没抓住。花瓣此时已静静躺在地上，四周寂静，方才之景恍若隔世。

她只张口答道：“既如此，我便与你一同出去吧，这里山路崎岖，若不熟悉，极有可能遇上意外。”见墨轩辰正要张口，楚漓芊紧接道，“既是不让我带你品美食，难道让我送你也不愿？好歹咱们也算得上兴趣相仿之人。”

闻言，墨轩辰便转身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楚漓芊微颔首，“随我来。”

……一路上，两人极有默契，谁也未曾开口说话，只静默地望着沿路的风光。楚漓芊用眼角默默观察着墨轩辰：一头乌黑茂密的发丝，一双湖水般清澈的朗目，体型高挑秀雅，当真是公子世无双。月白衣，墨色卷云纹腰带又显英姿焕发从容不迫，周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质。这位辰公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从何而来？……楚漓芊心中闪着许多疑问，见着男子的隐隐疏冷，终究还是没开口。

罢，不过萍水相逢，有幸得此美好的回忆也算圆满……

楚漓芊出神地想着，不觉间两人已来到密林外的溪水旁，墨轩辰牵过九逸。九逸见主人出来，身旁还有一位女子，便用脑袋蹭了蹭墨轩辰，墨轩辰转头轻拍九逸的双耳道：“九逸，这是我方才在林间遇见的奇女子，你切莫无礼！”

楚漓芊莞尔，“辰公子的马儿真是通人性呐！”

墨轩辰笑着拍着九逸道：“九逸在我幼时便陪在我身边，算得上我的兄弟……”似是想到身旁女子该如何离开，墨轩辰转头问道，“漓姑娘，你是步行而来的？”

“自然不是，我将马停在一处空僻之处，十分隐蔽。且待我去将它牵来。”

……

不多时，楚漓芊将玉骦牵到墨轩辰跟前。“玉骦，这是辰公子，这是辰公子的兄弟九逸。”说话间朝着墨轩辰眨眨眼，墨轩辰笑叹着：“这便是漓姑娘的姐妹吧！真是不知漓姑娘还有什么不会的”

楚漓芊翻身上马，“多着呢，世间技艺千万种，我连百种都未习得，怎好意思称自己多才呀？”在马上坐定，楚漓芊笑望着九逸，“辰公子的九逸果真字如其名，九天之俊气，飘逸人间。此上等红鬃马与辰公子的脱俗冷冽之气甚是相配！”

“漓姑娘是愈发的与我熟了？”墨轩辰挑眉逗着，利落干练地上马，攫住缰绳，看向楚漓芊，“漓姑娘的玉骦自是不落人后，骦者，良马也。如玉之洁，纯白无瑕，恰似姑娘之心。此般白驹与漓姑娘搭配甚佳！”

“哦？多谢公子夸赞”“彼此彼此”

言罢，俩人皆在马上哈哈大笑，天地间恍若洋溢着浓浓的欢快。甚至连墨轩辰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有多久没有如今日这般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