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中沂州府当地有户人家姓谭,主上积蓄,荫庇子孙后代是吃喝不愁。
谭家少主叫谭绍唐,生的是眉清目秀,后来经家人调解,与朱符大小姐朱桢为夫妻。两人真可谓是郎才女貌,俩人也是相亲相爱。
可不曾想,这位朱桢少夫人身子孱弱,才第三年便已经卧床不起了,没法下地了。为此两家人着急起来,不少大夫为夫人瞧病看来者接受叹息而去。久而久之,除了谭绍唐之外,其他的人也都纷纷放弃希望,只希望朱桢剩下的时日能踏踏实实走完。
且说这一天秋风吹得渐渐紧了,院子当中那秋海棠也过了最好的花期了。先前红艳似火的花朵,而此时也凋谢了十之七八了,只剩下几片儿已然发枯的花瓣儿几近凋零的垂在花枝上。谭绍唐本来不想让妻子看到这幅萧索的秋景,但无奈妻子一心要瞧,这当丈夫的,只好把她抱到那贵妃榻上,而且陪嫁的丫鬟子渊也非常贴心,拿了一床薄被子就盖在了朱桢的身上。
朱桢往日轻盈,不失鲜活的身体,眼下瘦了呀,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轻飘飘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散架一般,奏是谭绍唐拼命忍着,这眼中还是悄悄浮现了一层泪光。当时那丫头子渊站在后头,悄悄看着,心里头也非常不知滋味儿。
朱桢看着窗外的秋海棠,叹息的的说了一声:“哎看来这花儿啊倒是先我一步凋谢了去么?”
丫鬟闻听此言着,谭绍唐赶紧擦了擦眼睛,换上了一副笑模样说道:“娘子啊,这花儿就是这样,今年是明年又开年年都是如此,你也也不要太过伤感了。”
朱桢听完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啊。之后这两人却又相对无言了。彼此凝视着,而那笑容是慢慢淡去,即将离别的凄楚却是一分分鲜明起来。谭绍堂实在无法面对妻子消瘦的脸,抓住他的一只手把头贴在他腿上了,而妻子也爱恋地用另外一只手轻抚着他的头发,这冰凉的指尖爱惜的掠过他的鬓角。而这时,谭绍唐突然听到妻子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她说:“相公,说是有种法子,可以让我像这秋海棠一般今年凋谢,明年再开的话你可否愿意啊?”
“这……!”
谭绍唐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惊异的光芒,而丫头子渊听到这话也吓了一跳,但是随即又发觉了不妥,她只不过是朱桢的陪嫁丫头,哪里能这么放肆的看着主子呢。
而朱桢则是微微低着头,眼光先是掠过子渊之后才跟谭绍唐眼光相接,而窗外那淡淡的阳光透过轩窗撒在她的身上,恰恰在他眉目处留下了一道阴影说实话,就此时有种意义不明的忧伤之情。
结果就见谭绍堂紧抓着她的手说了一句:“娘子,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愿意呀!”
结果,听到这话,朱桢漆黑的瞳仁微微颤动了一下,少了血色的嘴唇,也轻轻地抖了两抖,却没有吐出一个字儿出来。就那天这朱桢说那话就沉默了,而谭绍堂当丈夫的再三追问之下,这当媳妇儿的,只说相公听错了谭绍唐知道朱桢精神头不好,也不想跟她计较,而背地里偷偷摸摸问了一次子渊,当时这个丫头中在廊下替朱桢熬药,就看那个乳白色的水气在院子里秋凉中是微微升起,模糊了这小丫头这精致的容貌。
子渊当时坐在一个小竹凳上,如同白玉般纤细的手指拿着一只小蒲扇,轻轻栓着药炉,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小姐说,少爷听错了,那便是少爷听错了吧。”谭绍唐不觉一楞,呆呆说不出话来。
而屋里的朱桢依旧躺在轩窗前的贵妃榻上,淡然的看着一院子的秋海棠,眼睛里似乎又少了一层生气,那转眼间又过去了好几天,眼见着这朱桢越来越憔悴,这谭绍唐像是被一刀刀弯着心口似的,就算子渊那么说,他也知道那天,他自己绝对没有听错。这妻子绝对不是一时恍惚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是他实在无法理解先说这娘子为什么把起了头儿的话硬生生咽回去了呢?如果真有法子可以让娘子起死回生的话,那为何不说出来呢?
要说这两人各怀了心事,一起憔悴起来。这期间,两人的大夫不断被请进来,可朱桢的身份却一天不如一天。大抵身上的病还能拖,此时又多了一重心病,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束手无策了。兴许啊,这憔悴也是可以传染的吧?连子渊的丫头最近一段时间也清瘦了不少,她原本白嫩的肤色此时此刻也失去光泽了。
而这一天,那位大夫来看过之后,便将谭绍唐请到一旁,啥都没说,只皱着一双花白的眉毛摇了摇头。这一见,谭绍唐的整颗心都凉了,这于大夫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好不容易一阵冷风钻进来吹的他浑身一抖,这才将他惊醒。他赶紧跌跌撞撞扑通一声跪在妻子病榻桌前。这朱桢听到响动,吃力的转过头来,深陷的眼窝因为惊讶,微微张开说了一声:“相公您这是做什么呀?”
而当时这子渊正在给朱桢包药呢,惊了,连忙丢开手叫一声“少爷”就跑过来要搀扶他,而谭绍唐没有挣脱子渊的手,但也没站起来,只是紧紧抓住妻子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泪流满面的说道:“娘子吧,我知道你有法子,那咱们还等什么呢?你倒是快说呀!”
这话一出,朱桢的眼睛也泛起泪花了。常言说,这女人是水做的,可输出今日那一丁点儿的眼泪,而对朱桢来说,也是非常奢侈的啊。
好半天她才凄凉地说道:“唉,说了又有何用啊,你做不到的。”
结果这谭绍唐一口咬定我能做到,只要你说出来啊。
朱桢眨了眨眼睛,轻轻喘着气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是更古不变的道理。相公现如今你心都乱了,变什么都可以答应下来,却不知道这世间之事可不是光答应就行了呀。”
那逐渐当时这谭绍唐一个劲儿的摇头,满心眼儿就生产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妻子就这么白白死去。要说朱桢在三留恋丈夫的眉目,终于也相信了他的坚定了,毕竟她自己也不想离开丈夫而去呀。那看着夫妻二人眼神跟手指绕在一起,子渊丫头也只是叹了口气站到一边儿了。
而这时,就看朱桢给了谭绍唐一只瓷瓶,这瓷瓶,只有一寸左右,薄的跟纸似的,对着光亮的时候愈发通透起来。从瓶子这一边儿,可以依稀看到另外一边拿瓶子的手指啊。见朱桢给自己一个瓷瓶,谭绍唐不由纳闷儿,第一次见到这么稀罕物件儿,有点儿惊异,像端详宝贝一样是小心翼翼,把瓷瓶捧在手里问了一句:“娘子,这是哪儿来的呀?”
朱桢笑了笑,说道:“相公,这就是我要同你说的头一件事儿了,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做的任何事你都不能问为什么。只管照做便好,而且不能打一丝一毫的折扣啊。”
一听这话,谭绍唐差点儿又要问缘由,他看着妻子并白的脸才勉强忍了下去。朱桢又说道:“相公,从今日起,需要你每天趁着瓷瓶里滴满你的血。”
谭绍唐一愣,要说这瓷瓶不大,滴满它,也用不了多少血,可每天都得滴那前一天攒些的那些血怎么处理呢?
见丈夫有此疑问,朱桢只是笑了笑,说了一句:“相公你只管照做,从今天开始滴满整整十年,再到此时此刻直到我十年祭日那一刻啊。”
谭绍唐一听有点儿急,“娘子,你莫要胡说你好好的这么就……”
结果,他这话被朱桢摆了摆手,给截住了:“相公我自知时日不多,你仔细听我说完,依着我说的去做便可。”当丈夫的看着娘子满脸病容,不由得安静了下来,只见,朱桢沿着从床头里侧又摸出了一只缠着金丝的乌木盒子,说了:“等我死了之后,你需要将我的头发剪下来,烧成灰存放在这支盒子里安置妥当了啊。”
那盒子总共巴掌大小,能盛下多少灰啊,那谭绍唐又是满腹疑惑,但这次他忍住了,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就像朱桢说的,她时日不多了,在她眼睛里闪烁的可能就是他最后的生命之光了。
没错,此时的娘子正是回光返照。只见,朱桢脸色枯槁的看着丈夫的眼睛,她那脸色已经泛起青灰色了,就跟死人一般。但那双眼睛却依然凝聚着最后一抹光亮,这奇异的对于照显得猪真,就像一个垂死挣扎的妖媚一般去让谭绍唐心如刀绞,又让他从心底里爬上了一丝凉气儿。而谭少唐不得不将耳朵贴过去,凑在妻子唇边儿。这妻子最后的话语伴随着一点儿稀薄的暖气,轻轻吹在了谭绍唐的脸上。谭绍唐是目瞪口呆,眉宇间立刻流露出一丝恐惧之情,他连忙抬头看向妻子,而妻子,此时也正目不转睛看着他,唇边残留这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说完这些话,朱桢的就这么走了,少夫人是如何发送了,如何办到这旁白事儿,自不必说,当最后一批悼客离去,这一夜色浓重了起来,谭绍唐一个人守在妻子灵前好半天,才默默起身,让自己站起来,走到还没封顶的棺材前,这妻子正仰面躺着,就每双眼睛是由他亲手抚上的,头发呢就是他亲手剪下,烧成灰,一丁点儿都没漏下,全都倒进了那只小小的金丝乌盒里。而丫头子渊找了一副假发髻,是精心的题少夫人打扮了一番要说此时样貌黑道,比她生前最后几天好看了一些。
当时的谭绍唐,看着那张祥和宁静的脸,艰难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他的手一直在哆嗦了好几次,这小刀脱手要掉在地上,要说咫尺距离,却花费了不知多久的时光。他拿着小刀,好不容易碰到朱桢的皮肤的时候,这谭绍唐好像被火烫到一般,猛的把手收了回来,紧紧将那把刀攥在胸口,是嚎啕大哭。他只想让自己妻子活过来,怎么就这么难呢?
没错,朱桢最后的嘱托,是让谭绍唐将自己的皮给剥下来。
这把精巧的小刀也是朱桢留下来的,当时她说了两句令人费解的话,说只要拿着这把小刀,他就能丝毫无损的拨下她整张皮,之后只需要将这幅皮囊妥善收藏即可,要说这张皮便是最好的画布,到了十年祭日那天,用谭绍唐的血浆与朱桢的发灰调匀了,那就是作画的颜料。而之后,谭绍唐记着记忆当中朱桢的模样,是一笔一笔的把它画出来,这朱桢并可死而得活。
这法子尽管异常诡异,但是用朱桢的话说却不是最难的所在,而最难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娘子是不愿意说还是没来得及说,朱桢最后留在谭绍唐耳边的就只是一声叹息之声了。
要说想起那声叹息,谭绍唐从心底里涌起一阵痛楚,并这一种无与伦比的酸涩感在他胸中翻腾着,搅着好几次就像一只怪物要从他胸膛里迸裂出来似的。谭绍唐深深吸了一口气,深夜寒凉的空气迅速扎进他的肺腑,又激起了他的决心了,他紧握那把刀,不停颤抖着伸向了妻子的脖子……
但是忽然之间,一双软玉般温暖纤细的双手轻轻攥住了他那只冰冷僵硬的手,谭绍唐回头,就见丫头子渊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侧中,苍白了如画的眉目,含泪凝望着他,这丫头温柔的拂开了他的手指,说道:“少爷,还是我来吧。”
要说谭绍唐实在没勇气留在这里了,他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看着那几株凋零的干干净净的秋海棠,朦胧的月光好像能带走温度一般,撒在他的身上,就说寒天冰雪似的抽干了他身体里最后一次温存了。而就在他觉得自己要被冻死的时候,紧闭的灵堂终于发出一声吱哑哑的声响,之后子渊那张已经没了血色的小脸儿探了出来,而手里是郑重地捧着一卷而血淋淋的人皮,是跌跌撞撞走了出来了。
即使隔着一个庭院,谭绍唐也能闻到那股能将人心剜传来的血腥味儿,此时他俩谁都没说话,都好像死过一回了似的。
在下灵堂前的青石台阶时,子渊脚下一滑,整个人像一块木头似的直直向前倒了下去。谭绍唐见此飞奔上前,一把搂住了她,那子渊就这样,捧着那段人皮倒在了他的怀里。人皮上未干的鲜血印了他们身上,白色孝服哎就像是一朵妖异的红花一般,开在他们的胸口上。而这时子渊拿出那把小刀,睁大眼睛是断断续续不知说些什么,她说道:“少爷这,这刀……”
潘谭绍唐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子渊的眼神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问了一句:“知道怎么了?”
子渊颤抖越烈,好像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一般儿嘴唇张了几张却始终没能回答。谭绍唐没有勇气再问下去,这两人冷的是浑身发抖,谁都没能站起来。
……
一年又一年,院子里的秋海棠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起初家里人还以为谭绍唐念妻情深而赞叹不已,而时间越久,这父母也急起来了,朱桢进门之后就没再留下一人半女的,于是多次催着儿子续弦,见到谭绍唐一直不肯松口并用退而求其次,说着纳妾也行啊,或者呀,就说一个通房丫头也可以。
老两口子几乎不假思索地都提起子渊来呀一听之下,潘少唐眉头一动,当爹的说了:“子渊着丫头吧,为人一直贤惠灵巧,自从儿媳走了之后一直说她拔点你的家居,况且本就是儿媳那边儿过来的,你收了,不也是不忘久人吗?”
而当母亲的也非常满意:“子渊说这孩子人长得精致,容貌身段都不错,依我看呐,竟比走掉的媳妇儿更胜一筹啊。”
就在他们说这番话的时候,子渊就留在房中侍候着,一直没出声,只是低眉顺眼的微微垂着脖子。谭绍唐默默地看着他,终于眉头舒展,也终于答应收了子渊的,子渊虽然是妾室,但是给这子渊办婚事也该得这个名堂,虽然那切不比明媒正娶,但是也放了鞭炮,也点了红烛,家里也着实热闹了一番。
母亲原先要给子渊打一副金头面,她却婉拒了,但好歹也是一场喜事儿,拍照堂也不想太亏待她,于是就问她自己想要什么呀。
就在当天,夜已深,人们都散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面对面坐在新房里。那子渊丫头是穿着一身红衣,慢慢起身打开房门,一在廊下看着满院子的秋海棠,此时又开鲜红的如烈焰一般,连深沉的夜色也折腾不住啊。
子渊丫头是淡淡说了一句:“少爷,就给妾身着一只秋海棠吧。”
闻听此言,谭绍唐回头又看了看那几束红花,脑海当中朱桢的脸是一闪而过,片刻之后啊轻叹一声:“唉,算了还是给你打副金头面吧。”
要说呀,这谭家自从收了子渊,这日子呀,便愈发过的不知不觉起来。但是无论如何,这谭绍唐始终没忘记那只每天都要滴血的青瓷瓶,还有那存满的朱桢发灰的金丝乌盒。
说来奇怪,这瓷瓶非常奇特,前一天挂满的鲜血转天儿来,再看了里边儿却已空空如也了。那回想娘子祝福过莫要多问,一定是瓷瓶当中是暗含玄机是非凡之物啊。
那至于朱桢那副人皮每到天朗气清之时,这谭绍唐会亲手将其展开在院中晾晒一会儿,走棉布站着油脂均匀涂抹开来。还记得第一次谭绍唐要费尽所有勇气才能将自己的手放在那副人皮上,它的柔软的触感立刻让谭绍唐干呕起来,他只能强忍着不适浑身冷汗的重复机械的动作当油脂涂完,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骨似的站都站不起来了。
可随着时日推移,那柔软的触感,竟然渐渐令他着迷起来,甚至觉得气味不佳的油脂也可以闻出一种独特的香味儿出来,对他来说保养朱桢的皮肤似乎不再是一种折磨,反倒是一种享受了。
要说谭少唐,他任何物件子渊都可碰的,但只有这三件必须由他自己牢牢锁在箱子。而子渊,似乎也巴不得离这三样东西远远的,避之唯恐不及一样儿。每次谭绍唐打开箱锁时,这子渊总是用厌恶的眼神撇了一眼,便匆匆离开房间了。
而又过了几年,子渊又给谭府带来一个新的喜讯,什么呢?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这父母得偿所愿,成天抱着小孙子是不肯松手。连谭绍唐自己个儿看着孩子小模样也会情不自禁的从心里生出一股暖意出来,子渊也喜欢让他抱着孩子,她自己倒很少抱他,最喜欢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儿看着当爹的领着儿子在院子里玩儿。
不久,又到了秋海棠盛开的季节了,这儿子已经能在谭绍唐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走上几步了。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嘴里时常咿咿呀呀的想要什么就要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再伸出小手是指一直指。就这一天,等谭绍唐跟往常一样,扶着儿子一边晒太阳一边逗它走两步而儿子呢,是歪歪扭扭走到一丛花开正好的秋海棠前,眼看这朵饱满的红花是吸饱了阳光跟养分,精神抖擞地能放出光来似儿了,一阵阵的花香之气是熏染着整座院子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呀。
他儿子正好停在一朵秋海棠前,扬扬小小的脑袋皱了皱小鼻子,很陶醉时的一点头,诶,将那小脸儿啊,就埋在花朵儿上了。他就这一下惹得谭绍唐笑出声来,那看到自己爹爹笑了,这儿子也是憨憨的笑起来,又胖又圆的小手抓着那朵花,小心翼翼地依偎着,好像得了什么令人留恋的宝贝似的。那看着看那。
而谭少唐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一丝莫名的惆怅升起在了心头。那不一会儿,这儿子松开了那朵秋海棠,用小手指力时,那意思他想要那朵花,咿呀咿呀喊着。谭绍唐这才一愣,笑着摇了摇头。儿子又指了指秋海棠,眼睛盯着他,一会儿又盯着秋海棠,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这谭绍唐一愣,片刻还是浅浅的摇了一下头。
这下的儿子可急了,用力的指着秋海棠,一张小脸儿委屈地缩成一团了。
这已经是第九年了。谭绍唐想来哎反正也是最后一年了,明年,没错,明年就能见着朱桢了,如果能看到人的话,就这些花儿还算的了什么呀?
而这时就听儿子那边儿已经急得裂开小嘴儿发出呜呜的声音了,那是要哭的前兆啊。谭绍唐不太多想,赶紧着下来他要的那枝花朵,而这一切子渊在院子里是一直盯着看着。到了下午的时候呢,这儿子玩儿腻了那只秋海棠。
要说,那花儿此时早不如早上那般鲜艳丰满了,瞳瞳红色仿佛要褪去似的,被儿子随手一扔扔在了地上。一见之下,谭绍唐微蹙着眉头看了一会儿,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时候,子渊笑着放下手里的活儿,将那只残花拾走了。
要是这一年了,花开的虽多,却比往常卸的更早有好一些都没能挨到深秋时节,要说这儿子也太顽皮了,见着这朵儿要这朵儿要这朵儿,见着那朵儿又要那朵儿,哎哟,转眼间就丢了好几朵儿在地上。
当时这子渊忙着做活儿也不去捡去了,只叫丫鬟小四们去收拾去,要说那些丫鬟哪有那么细致啊?扫着一扫扫的残花,连土带尘的随风散落,那些秋海棠最终也没落的个全尸啊。
当时这谭绍唐本来就不忍心再看了,可小儿子又是跟在人后要着,一刻也不松懈,索性他也不再理会了,就这样儿吧,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能自个儿走路的时候反而更让人不放心了,一不小心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又说那孩子手更快。有一次,子渊只转头换了一根线的功夫,再一回头,就见到儿子抓起来剪刀了,当时下了当娘的是心口直跳。但是吧,这还轻呢,就前几天在谭绍唐的书房里,小儿子的淘气,竟然把这烛台推倒,而幸亏谭绍唐铺打的快,只烧了桌子上的两三本书而已。就这小家伙,真是叫人恨的不能把他绑在身边儿。可有时两人烦着烦着,说来说去哎,却又都笑起来了。
而等到儿子会说话的时候,秋海棠已经整整红了十次了。这谭绍唐先是一天一天等着,后来几乎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等啊,朱桢去世的十年祭日,他从来没忘记过,刚走的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是煎熬,就靠着想着十年之后的重逢,才能让他减轻一丁点儿痛处。而那是他不止一次的想等到这一天到来,该是多么欣喜一样,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欣喜的发狂,会泪流满面,会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可当这一天真的见了更近了他期待的那种惊喜却迟迟未曾出现,相反地径有另外一种情绪鬼魅一般的飘上了他的心头,他竟然莫名的有些恐惧,冷不丁儿就会陷入一种惶惶不安的漠然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有好几次那小儿子叫他叫得哭了起来,这才恍然惊醒,一边儿是脸贴脸儿都哄着小儿子,一边是瞄了几眼那几层红火红火的秋海棠。
他想也许是等的太久了吧,太期待,所以才会恐惧,才会害怕吧。可似乎这只是劝慰自己的借口而已呀,当夜深人静之时,他一个人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听着身旁的子渊抱着小儿子,这期待当中还蛰伏着某种其他的东西,真正令他恐惧的东西呀。
谭绍唐不敢去想了,他只想摒弃一切杂念,一心一意地期待着求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发现院子里又多开了好几朵儿秋海棠,这明明昨天晚上只是半开不开的花骨朵,可这会儿一下子就开的密密团团的了,都簇拥的花枝上了儿,那小儿子是兴高采烈地拍着手,笑着连饭都不敢吃了,是迈开腿,是噔噔噔跑了过去,一手就薅下来一朵当时这子渊笑着只顾着哄他吃饭,而谭绍唐看着他,把好端端一朵花在手里揉着搓着,看着一片片的花瓣儿硬生生从指缝间皱巴巴的掉落在地上,几朵揉烂之后便踩在脚下又去丢下一朵。
谭绍唐看着,微微皱眉,低声呵斥一句“放肆!”
哎呦,就这一声儿吓了小儿子一愣,老实的一会儿可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却有笑嘻嘻的糟蹋那些花儿去了。而当妈的子渊呢也跟在儿子身后,一心只顾着孩子,别磕了碰了,全然不顾那些残花被踩在泥土当中已然完全失去了娇艳的颜色。
见此,谭绍唐心中一阵刺痛,猛然起身,可他终究没说些什么,而所有人都已经感觉到他的怒意了儿子让他抱,他也不搭理,子渊端来,饭菜也被他推到一边儿去了。晚间躺在床榻上,他是一言不发,只知道闭着眼睛。那几天下来整个人都憔悴了,父母问起还是子渊带他回的,说他是偶感风寒。剩下的就最后这几天就是这么过来的。而到了朱桢祭日的前一天晚上,谭绍唐又在登下取出那副人皮,他要仔仔细细再上最后一遍油脂。
这十来年精心保养总算不曾白费,在灯光之下,这一片白润泛着柔和的光泽的皮,竟然比在活人身上还要美呀。刚擦完还要晾一会儿,而这时外突然想起子渊的声音,说是父母挂念又来探望。谭绍唐这当儿子只好是暂且放下这一边儿,急忙迎了出去。
说话间呢,只听到厅外是响起一阵吵嚷,有人大喊着“快救火!”,期间还有小儿子惊恐的哭声。众人一听都是已经赶紧跑了出去,只见到书房外围着很多人,很多人都为在外边儿,谭绍唐打水已经第一个冲了进去就见到老妈子是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儿子呆立在书桌旁儿,那书桌上的烛台已经到了旁边儿正摆着刚刚被泼了水兀自冒着轻烟的半幅人皮。
那子渊当时从后面跟来,一把从老妈子怀里接过儿子厉声呵斥是怎么回事儿啊。当时这老妈子看着她,又看了看谭绍唐,被子渊又是一声喝问才哆哆嗦嗦回复一句:“小少爷贪玩,不小心把那烛台推倒了……”
当时这谭绍唐的母亲是接过小孙子对着愣在一旁的谭绍唐劝了一句:“哎呦小孩子家家的他知道什么呀?你小时候啊不是毁了家里多少物件呢。”
而这一会儿,谭绍唐父亲也皱着眉头,他说得更为明了:“那些个不着边际的痴心妄想,断了也好啊。”
而谭绍唐本来还混混沌沌,兀自心痛这,一听父亲这番话,是一声炸雷落在头顶上,把他炸的是一清二楚起来。心头像是有把刀子似的在不停翻搅着,疼得他连指尖都在发颤。强撑着走到书案前,捧起那张烧焦了大半张的人皮又抬头看了一眼温顺地站在父母背后的子渊,猛然间的喉咙一阵腥甜……
要说呀,没有人能体会他心头的疼,连他自己也不能体会,只因为疼到极点,人都已经麻木了。
谭绍唐躺在床榻上一说清醒是一时糊涂蛋,不管清醒还是糊涂,他总能看到朱桢的脸。一时是笑语盈盈,一时微微蹙眉,浅浅笑着,总是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早已经把他看透了似的。而谭绍唐并也透过自己的清醒跟糊涂默默地看着自己娘子,任凭滚烫的泪水是纷纷而下。
而谭绍唐想起那一天,朱桢奄奄一息看着他许久,这才叹息一声说了一句:“相公你做不到的……”
难道说自己终究要负了她吗?
当一抹淡淡的晨曦从窗纱上映入,谭绍唐的身体突然涌起一股新的力量,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没错,他不能辜负了朱桢,更不能辜负了自己十年了。十年的等待跟期盼,十年的痛苦跟煎熬,不能毁在这最后一天里呀!
他叫子渊扶他起来,又拿出朱桢留给他的瓷瓶,毅然拿起刀子割破了手指,将血是一滴一滴挤进瓷瓶里就这数年来,他没有一天忘记了她,每一根手指连同掌心都已经布满了纵横交错层层叠叠的伤痕。
而子渊面色青白的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滴血,咬牙切齿,嘴里已经泛起血腥之气了,忍了十年,也终于忍不住要问一句:“相公你还是不能放手吗?”
谭绍唐头也不抬,一言不发,将血滴完收起了瓷瓶。
而这时是那子渊又冷冷说了一句:“相公,那人皮可只剩下半张了。”
结果,谭绍唐一听之下却冷哼一声:“半张,不够的话就用我的皮充上吧!”
听到谭绍唐说此话,子渊倒吸一口冷气,而谭绍唐之后,从箱子里捡出那枚精巧的匕首。要说从那一刻剥下朱桢的皮,这匕首就一直按照朱桢交代的那样深深锁在箱子里了。
而当时谭绍唐,紧握匕首,心下一横就朝自己身上刺去,子渊吓得大叫一声,连忙跑了上来,当时谭绍唐大喊着你放手,可子渊哪里肯放,愈发用上全身的力气,两人谁也不肯松手,全都咬着牙坚持不休,谭绍唐满眼血丝,子渊也是一连冷汗。
就看着那把明晃晃的小刀子,在两人之间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突然之间,这子渊手上一划,谭绍唐用力过度,那匕首刷的一下,把子渊的手划伤了。
结果登时,子渊惨叫一声,脸色煞白,一下子两只手全都分开了,同时是跌跌撞撞向后退了好几步。紧接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子渊手上的伤并不深,浅浅的,像埋了一根红线似的,可很快竟然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儿。
就那条红线迅速延展开来,鲜血直流。很快将子渊浑身都浸湿了。鲜血是哗啦啦往地上。
当时那子渊惊恐万分地睁大了眼睛,空中的嘴发出阵阵艰难的哀鸣,喉咙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思索掐住了一般,而谭绍唐吓的浑身发冷,眼睁睁看着子渊的衣服被染得通红,像一滩红泥似的从她身上滑落下来。而再说那条红线,犹如一条恶毒的小蛇在子渊那洁白的躯体上游走着,所过之处,鲜血直流,可是奇怪的是再多的血也不曾沾染肌肤一分一毫。
等到那小蛇在子渊的周身游走一番之后,才逐渐到一整张,雪白柔嫩的皮肤像绸缎一般滑落瘫在了地上。而在望上看却只送了一具血淋淋肉乎乎被拨了皮的怪物一样的子渊,在那枯立着。要说她当时瞪着两只滚圆的眼珠子,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扑通一声是昏厥在地。
那与此同时,谭绍唐一直紧握在手心的匕首也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想哭却哪里哭的出来,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回头了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不如抛却一切杂念,好好做上一幅画作吧。
于是他狠狠抹了抹眼睛,拾起那副人皮。到此时他才发觉,不管他多么用心保养,原来这十年的旧人皮始终比不上刚刚剥下来的。
那抹在手上的弹软跟每一寸的鲜活,这才是活人的皮肤。之后,谭绍唐拿出装着朱桢发灰的盒子,将装有自己的血液的瓷瓶全部倒了进去,却见到这小小的瓷瓶,里面却源源不断的有鲜血涌出,分明那就是十年的分量。
之后,他又将那白腻如玉的人皮铺展在书桌上,一点褶皱都没有。紧接着他罩着记忆当中朱桢的样子,是一笔一笔的画起来,每一根青丝,每一颗皓齿,每一指仙指……
朱桢的眼睛不大也不小,美就美在那微微翘起的眼角儿啊,没回嗔怒之时,她从不拿重话说他,只是侧过脸去轻挑的眼角瞧他一眼,嫩红的嘴唇在浅浅地抿着,像是在尽力忍着委屈。等他服个软,陪个不是,必要舒展开来,不易察觉的是翘起一个微微的弧度……
谭绍唐完全沉浸在作画当中,窗外的太阳是缓缓升起又慢慢落下,天色暗了,又有一轮明月是悄然升起,那快到子夜时分,他终于画罢,停下笔退后一步,连自己都觉得再也不能更满意了。
就见银色的月光从窗外倾斜而下,照在这部画作上,结果就看到那皮肤渐渐隆起,五官渐渐挺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一个洁白如玉的人,从书外上走下来了当时谭绍唐呼吸一瞬间停住了,没错,这就是他的妻子,跟他朝夕相伴,温言软语的心爱之人,那一瞬间,眼泪一下子涌出,心中种种烦乱也随之是一扫而空。
而这时妻子也要落泪了,就见这两人是紧紧抱作一团,良久妻子朱桢才轻轻推开他,说了一句:“诶,我想看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闻听此言,谭绍唐赶紧取来一面铜镜。逐渐的,妻子笑盈盈接了过来,只看了一眼这整个人竟然呆住了,朱桢瞬间是发出一声惨叫,大喊着:“这……这是谁呀,这不是我呀!”
铜镜当的一声砸在地上,妻子发狂一般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脸,之后是一把掐住谭绍唐的双臂,撕心裂肺的喊着:“你究竟画的是谁?!”
有时候这谭绍唐的胳膊给她抠出血了,自己也醒悟过来,突然打了个寒战,胆战心惊的清醒了过来。要说面前之人这眉眼口鼻,还有那浓浓的情意,跟十年前那朱桢哪有笨点儿相似之处啊。
这时,书房当中突然响起另外一人几乎疯狂的笑音,要说那血肉模糊倒在地上的子渊,此时竟然还没死,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睁大了血红的嘴,撕心裂肺的笑着,看着这里。
那此时谭绍唐的心已经凉得出来,他终于知道了朱桢未曾说出口的那半句:“要说最难的其实不是那三件事儿,最难的,莫过于,十年啊……”
十年生死盼佳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