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完毕后,金吒在白衣外换了一件深褐束袖。
金吒的靴子踏出院门槛,只见外边的雪堆梅树,带着寒意的梅花香在夜风中传来。他一领披风曳过雪地,衬得他背影如冬雪中的青松。
此时金吒身着深色的立领,倒衬得他气色似乎好了些。
灯笼亮着,霜冷小亭,细雪映着美娇娘一双白如坚玉的手。玉卮正坐在院外,在冰冷的雪天中,她却悠然晾着手,扇着一方红泥酒炉。酒香清冷四溢。
她还在?
瞥见金吒的身影。玉卮回眸朝他唇角挑起一笑,显得她此时心情还不错。
虽然从这次的事看来,金吒也算扰乱了今年的百鬼夜游。但玉卮的心情并不坏。
她也正好借此次时机,巩固了自己引领百鬼夜游的权柄。
先前,玉卮原本是一位属于苍天的神女。她和苍天上的众神一样,如天光一般是轻盈的、光彩的。
而作为天上虹霓中最明亮的一个,天之神女玉卮更是跟属于幽黑地府的百鬼,是对立的一种存在。
这也给玉卮引领百鬼,造成了困难。有些躁动的家伙,对这位向往天府光明的天女,并不服气。
瑶池七仙女是天女。但就像四公主媚娴可以掌管地面上的事情那样,她们姐妹的权能也涉及到了人间。比如七仙阁主管的珍宝纺织等,都跟地面上的诸事相关。
但玉卮通过姑获鸟女王接触到百鬼,则是首次将权能延伸到了阴间。
啊,也许她该感谢金吒,正好有了这么个时机,让她彻底掌握了阴间的百鬼。
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玉卮会感谢别人。她有自知之明,比如以前她对金吒能够说出,令尊托塔天王法力高强。
但玉卮也更不会自卑,她是有她神女的骄傲的。她并不比别人差多少。因为她们七姐妹,在女神之中,某种意义上,算是承前启后的那一批。
往前,有上古时的地母王母女娲羲和等压着。
但比起晚期道门和民间推出的一批女神,如妈祖、何仙姑等。七位仙女作为王母之女、古神后裔,又比晚期的女神们更有资历。
金吒上前道:“我夜观天象,见扶筐星中的第三颗降下凡间。果然见三公主下凡。三公主是奉旨前来,还是……”
玉卮明眸一转,以一种略带好奇的探究眼神看向金吒,她笑着道:“你说呢?”说话间,她一袭淡黄羽衣在寒风中拂起,光彩熠熠。
金吒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当她羽扇宫装之时,是天上翩翩起舞的飞天。
当她在天庭戴缭虹冠之时,是虹霓的七彩之一。
当她身披战甲之时,是少女武神。
这千变万化的神女,当她披着羽衣之时,自然便是接引羽化成仙者的天宫使者。
可是……金吒微微一垂目,掩去眸中深意,道:“我这岭南一带,我看近来并无人有成仙的迹象。三公主,你真正的任务是……”
他话音未落。一只素手陡然在他面前一划。“停!”玉卮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
金吒这人安安静静的,很少好奇到管别人的闲事。今日,他接连探问玉卮此行目的,也是怪了。
玉卮的眼神仍带着探究的意味,她看着他道:“大太子今日何出此言?”
不待金吒回答。她便紧接着道:“我上朝时却没听说过,陛下何时又让甘露太子下凡。”她盯向金吒,道:“在幽冥之湖时,是什么在挡你的路?”
面对玉卮的追问,金吒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玉卮衣袂上的黄光拂动。淡淡的光芒照耀到金吒的身上,光芒在他的俊颜上映出一道光暗的界限。夜空中,凄凄寒风吹过,男子极长的黑发在风中拂起。
玉卮相对望去,便觉这个男子仿佛就这样孑然一身,超然立于尘世与彼岸之间。
他如同遗世而立,乘风要离开尘世,欲踏高天。此时看去,他的身影显得那么渺远,在他身上,又带着怎样的故事?
我是烟霞不老客,知君千古浮沉事。
玉卮心中有了数,她侧了眸、凝视着金吒。雪地上,只见她含笑如花半掩袖地看着金吒,身影亭亭。玉卮对金吒道:“没想到连你也不能带凌卫到阳世之外去。”李金吒本来是超脱生死,能到达彼岸的仙人,能阻拦他的,只有上天。
金吒淡淡地略一点头,道:“看来,带凌卫踏上幽冥之路,是行不通了。”金吒这样做,连上天都不允许。可见他此行,又带着多少隐秘。那么他询问玉卮的原因,就是不希望黄儿的行程对他有什么干扰了。
金吒道罢,却见玉卮霎时转头望向一边喊道:“诶,我的酒好了!”
清清的热气从酒壶中传来。玉卮减了酒炉中的火,自顾自地满上了酒盏,毫不在意地道:“大太子,你今日要是碰上我那二姐,那就麻烦了。不过天规纠察不是我的职事。不是我的事我可懒得理。”
平日在天庭的几个姐妹。不上朝时,大公主华林常常要处理事务。二公主态盈经常在修炼。玉卮则常常去陪伴王母娘娘。
玉卮常去陪伴母亲,兼而会听论事务。赤脚大仙见了,对此倒是赞许。
赤脚大仙有时会来与王母娘娘谈论政事。这赤脚大仙人还算好,但行事太耿直了,不会看人眼色。
金吒遇到的不是赤脚大仙,是玉卮。玉卮不像赤脚大仙自找罪受。
寒风式微,清凉凉地悠然拂过男子的鬓边。金吒站在玉卮身边,不禁骤然感觉到一身自在,可任他卸掉许多心防顾虑。
玉卮和金吒有某一处,他们很像。他们都是独善其身,从不妄想强求别人。
金吒掐指运起光芒,白茫茫的雪地上,竟忽然间幻化出一方案台,男子迤然落座。
又听玉卮道:“我真正的任务,想来你后面也会看出来的。不过,我又不是太上老君那种大法力祖师。金吒太子,你看到凌卫的尸斑了吧?任务具体是什么样,我还得去你那个凌老爷的地方弄清楚。”
金吒微微颔首,道:“幽冥路行不通。明日我带凌卫回乡去。”
玉卮蹙眉摇首道:“又来了。我劝你顾着自己的命途要紧。你本是历过千劫,老天亲选上的神仙。凌卫那样,连你带他过幽冥路都不行,还要想得到什么?”她一边说,一边泛起心痛来,指尖渐被攥入手心。
凌卫那样的人,还妄想得到越过生死的权力?可是,真正该得到的人,却永远……玉卮此次下凡,她还准备去找一个人。她要去找的人,年华永远停留在那一年。那人在她心中,永远都会美丽如青春及笄,不会老去。
次日一早,凌卫正准备回乡之时。却见玉卮出来,她收了羽衣,换上了凡人衣裳。笼颈的白纱垂在一袭窄袖黄裙上。修身的衣裙,衬得她身段更甚那戏台上的刀马旦。
上船后,主舱里玉卮与金吒对面坐着,凌卫也在,其余下人则在后边。
见这一位仙女竟然也上了他们的船。凌卫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跳跃,嘴上就不由结巴了起来:“这……这位姑娘,不是……”
金吒搁了手中茶盏,道:“三姑娘也同我们去。”
凌卫此时只觉心中直跳,大喜道:“哦,哦。三,三姑娘,真的也要去凌家庄?”
玉卮见状,实在觉得不耐烦。她大声道:“真的!”
及至凌家庄。也不知是否因为此时正是寒冬。一进凌家庄,只见空中处处皆是雾蒙蒙的灰暗。薄雾弥漫在乡里的各处。
细细碎碎的雪花飘落,宛如化作灰烬的羽毛。
凌卫回到族中,先是大摆宴席,之前说好的要宴请帮凌家镇宅的李公子。
寒夜之中,金吒尚坐在东向尊席上,应付主人家。玉卮推说累了,早早便下席来。
一下席之后,玉卮即刻便飞落至荒郊之处。她掐指捏诀,急急召唤本方土地公出来。
不料,这四周却荒无人烟。
玉卮施法念咒之下。她只觉自己的拘神咒一路下潜入了地面,然而地底下数千尺却毫无动静,拘神咒竟如石沉大海一般。
玉卮一咬牙,难怪凌家庄一带没有土地神庙。原来凌家庄地界根本就没有土地公!
她骤然一纵身,疾飞出了凌家庄。
到了邻村,玉卮唤出了此地的土地公,她问道:“你可知相邻的凌家庄土地去何处了?”
手持蛇杖的老人向凌家庄的方向望去,叹了口气道:“三公主。凌家庄有那一位在,哪里还会有土地神啊?”
玉卮蹙眉道出:“你是说,凌家庄有……”
土地公摆了摆手,叹道:“不可说,不可说。不过三公主你也知道。无论什么地方,派不派土地神驻任,肯定也是要看玉帝陛下的意思。”
痛楚紧抓向玉卮的心,她下意识玉手一分分攥紧,缓缓道:“土地神主宰着一方地面上的诸事。我们这些苍天上来的众神,要想知道一处地界的消息,都会找本方土地打听。”但玉帝却不给凌家庄派任土地神。那么,这么多年来,是断绝了凌家庄与外界的消息往来。
除了玉卮这样千里迢迢地来到凌家庄打听的,还有谁会记得这里呢?
那主管纠察的王灵官,天天带着人巡视三界。但他们又哪里去多一副热心肠,探查凌家庄那孤单一人的事情?只怕,得知玉帝不往此处派驻土地神,谁都要却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