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椟化形

尤怜你所言非虚，他现在确实还在此处，但却已眼盲，对他来说，苟延残喘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尤怜至于他种树，不过是凡人的执念罢了。他年幼时去这片林子后的大山里采药，不想被风雪困住了，原本想等雪停了便回家。那次的雪下得格外大，他在山洞里躲了一日一夜，奈何风雪愈烈，他的老母又等着药引子，他心一横，竟蹚着及膝的雪，顶着寒风回家。

秋灯那后来呢？

尤怜后来他真的回到了村子里，治好了他老母的病。他逢人便说，他遇到了山神，受到了山神庇护，后山的风雪那么大，可山林里他回来的那条小道却风和日丽，恍若春日。

秋灯心志不坚，极易感怀，悄然间露出了自己的原身。他尖尖的耳朵微微耷拉着，一侧的耳朵还不自觉地折出个小弧度，耳尖的绒毛都跟着无精打采起来。它的双眸，一只宛如幽潭般澄澈的碧绿，一只透着神秘的琥珀金，正睁得溜圆，眼瞳中映着眼前令它费解之事，仿若藏着无数个问号在打转。

秋灯那他到底遇到山神了吗？

尤怜谁知道呢，或许吧。那样大的风雪，连村子里的老人都未曾遇到过，如若不是遇到了山神，那他应该不等回家就被冻死了吧！

鹿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脸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尤怜随我来。

秋灯能听到尤怜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正在狐疑，下一秒却被鹿鸣用扇子打了头，不知何时自己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他跟随鹿鸣也有一阵子了，法术虽不是甚好，但也不会在人前失了态。他边走边纳闷，眉头拧在了一起，不远不近地跟在尤怜身后。

很快他们便走到了一间小小的神龛前，只见一位少年正在敬香，他敬完香之后便摆放着贡品，他脸上的表情极为严肃，不苟言笑中透着一股深深的虔诚。

秋灯看着过往的村民时不时还有一两个村夫投来不屑的目光，在几个村民之间交谈中还能听到他们发出的咯咯的嘲笑声，秋灯看着面前的少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

秋灯他就是郭荣八的儿子——郭大宝？

尤怜正是。

尤怜怔怔地呆望着那个少年的背影，眼尾有些发红。良久，她一挥衣袖，二人面前就彻底换了幅光景。

春去秋来，几年过去，少年已经褪去了身上的稚气，那双虔诚的眼神愈加肃穆，他照旧敬拜那由郭荣八亲手做成的神龛。透过几缕烟，秋灯仿佛看到他身前站了一个人，那人一袭透明的白袍，背手伫立于神龛前。

秋灯鹿鸣，你看到了吗？那里有个人！难道他真的是神？

尤怜不过是神龛化灵后的虚影罢了。

只见神龛前落了几片枯叶，郭大宝略懂些卦象之数，望着地上的叶子，兴奋地跑回家翻阅书籍，大概推测出神龛的意思是是要他三日后子时来此。

当他跑到县长府上，准备求他们给自己三日的宽限，可未进门却听到街上的老婶老太正先聊着什么。

街边大婶1这张县长家的女公子还真是命好，临乡那个叫奎霖的书生刚中了进士，便求了媒人前来提亲。

街边大婶2张县长家的女公子虽是模样俊俏，可终究是个开不了口的主，奎霖瞧得上她，那张县长一家也该敲锣打鼓地庆贺一番了。

街边大婶3此事我已有耳闻，听说啊，张县长起初是不同意的，觉得配不上人家，但奎霖坚持要娶，三书六礼都送到县长府上了。

江南暮春，一幅草长莺飞的景象。郭大宝紧攥着衣角，站在县长府的高墙之外，浑身透着沁人的凉意。

往昔，这身举人服饰带给他的是旁人的敬重、学子间的艳羡，可如今，在心仪女公子的门第前，却依旧显得单薄无力。身份固然跃升，可相较于县长府邸的高门深院，悬殊依旧横亘眼前，令他满心无奈，一腔酸涩直往喉头涌。

墙内，下人们轻快谈论的声音不绝于耳，语调里满是即将见证喜事的欢愉。

女仆1咱们女公子这一嫁，往后的日子定是风光无两，男方家世不凡，与咱们府上也算门当户对！

女仆2就是，这场婚事，阖府都跟着沾光呢！

声声话语，像一把把尖锐的小箭，直直戳在郭大宝心窝。他仰头望向府内探出墙头的杏花，粉嫩娇柔，正是盛景，微风拂过，花瓣纷扬飘落，如梦似幻，却无端让他眼眶一热 —— 如此时节，心上人却即将另嫁他人，纵自己满腹才学，竟也这般无力。

闺房之中，女公子静坐于雕花铜镜前，面前摆着琳琅满目的妆匣，螺子黛、胭脂、口脂散发着精致的光。镜中面容堪称绝美，可眉眼间的哀愁却如化不开的浓墨，怎么也遮不住。

她满心满眼皆是郭大宝，忆起两人曾于藏书阁偶遇，因一本古籍相谈甚欢；又念起花朝节时，郭大宝悄悄递来一束亲手扎束的春花，腼腆一笑里藏着的深情。可姻缘之事，如何由得自己做主。

郭大宝定了定神，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快步跑去西市。他花高价购得信鸽，气喘吁吁地跑回县长府。他从袖间掏出早已备好的信条：

郭大宝若你对我有意，可否再等我三日，只三日，若事成，我便来你府上提亲，若不成，我便无憾了。

他轻抛信鸽，看着它振翅高飞，没入府中，心跳陡然如鼓擂。

女公子正满心悲戚之时，窗边忽有响动，抬眸瞧见信鸽，思虑片刻后忙起身迎它。解下信条，看清内容，泪水瞬间模糊双眼，豆大泪滴砸落在信纸上，晕开墨痕。

信鸽又飞回郭大宝手中，信纸缓缓展开，寥寥几字：唯盼君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