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嫁衣缝了两年都没缝好,你是不是压根不想嫁?”
红药拿着绣花针,有一针没一针戳红色嫁衣上的鸳鸯,叹了口气,有点意兴阑珊。
苏墨瞪着她:“不会是真的被我说中了吧!”
“两年才发现,我也是佩服你。”
苏墨抓狂:“那你早不说晚不说,人家已经眼巴巴等了你这好些年,这个时候你……要怎么去拒绝人家啊!”
“所以我这不是在拖吗?”
苏墨看她良久,默默吐出两个字:“渣女!”

红药摊手表示无奈,婚姻这种事由来身不由己,感情这种事难道也能由得了自己?她虽然也没爱过谁,可应该也会爱上崔家的那个据说脾气很好、长得像面团、还比她小三岁的小子吧……
劳他等这么多年,她心中挺愧疚,可真的是连见面的兴致都提不起来。但退婚这种事情,万万不能和家里的老娘亲说的,不为别的,只因为——
“你都二十七了,再过三年就三十了,哪个到了你这把年纪了还没结婚的?你表妹比你小九岁,龙凤胎都生一对了!你呢?你瞅瞅你,战场上跑这么多年,晒得和追日的女夸父一样黑,有个人要你就很好了,有个比你小还长得好看的人等你这么多年你还嫌弃人家小要退婚?你咋不上天呢!敢退婚就别进这么家门!别认我这个娘!”
——反正一定是这个结局。
人生在世,简直痛苦。
这样的想法,在开车去崔家接未来的未婚夫时,红药还是这么想的。
她长长叹了口气。
司机听到了,笑说:“小姐,未来姑爷真的是好人,你不会不喜欢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
崔家几代书香,门风家教都是很出名的,但,总有种和小孩谈感情的错觉,叫她心中莫名就觉得自己是个牲口。
红药下了车,站在车旁等着,一嘴的苦涩。
崔十三出来时,就看到微低着头站在车旁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看一眼门口的家丁:“怎么不请进去,这么让人在家门等着成什么规矩?”
家丁也一脸痛苦:“请了,挥手把我们赶回来了,说就那么等着就行……”
再去请吗?
没敢上去……
崔十三默了会儿,看她那么站着的样子,也怵了下,离上次见她都过了六年了,她还是他心中的那个样子,却也不一样了。崔十三走过去,红药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等他走到面前了才说:“我们见过。”
二
六年前,正是一九四一年六月,日机反复轰炸重庆,那一日,防空洞内窒息而死的人达近万,唯有极少数靠近洞口的人幸免于难。
他还记得那一天,洞口的铁门在他面上被关上,穿过窗口的栅栏,他问站在外面的红药:“那你们呢?你们去哪儿呢?”
混乱的街道,到处奔跑的人群,天空似乎都是灰色的,一门之隔的外面,她只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那时,崔十三本以为她是没有将他看入眼中的。
却原来她仍记得。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我真开心。”
他低头轻声说,语气中都是满满的欢喜。
半壶花雕入口,崔十三醉得东倒西歪,说完这句话后就一头栽在桌上,红药把手里的花生米丢到碗里,默默环住他的肩膀,把他人带起来往楼下走。
也并非刻意去记得,只是忘不了。
她有超过常人的记忆里,任何经历过的事,经历过的人,她都没法忘记。
回家后,娘很关心,问红药:“见面了觉得怎么样?”
“脾气挺好,喜欢听戏,酒量不怎么样,人还算听话。”
“人家都等你这么久了。”
红药笑一下:“那就这个吧,让绣坊的过来给我做几套衣服,结婚的时候穿。”
“你绣的那个……”
“丫鬟绣的。而且,您敢让我拿针吗?”
孙夫人:“……”
城中无秘密,何况事情的主角还是为数不多肩上挂军衔的女人,崔家再低调,都架不住看客的好奇心,何况婚礼本就是热闹的事,只是,请帖派出去后,却带了一个特殊的要求:请参与婚礼的所有宾客,莫带锋利的东西,特别是针、珠钗。
“为什么?”
这个问题,洞房时,崔十三也问过红药。
红药喂他喝了交杯酒,低头看自己的手:“我怕一个没控制住。”
她的手,在父亲过世之前,拿的书画墨宝,在父亲过世之后,拿的是银枪马鞭。绣花针她也用过,不过不是拿来绣花的,是拿来取人性命的。一把绣花针,一针杀一人。所有尖细的东西,都能成为她的暗器。
“虽然我从来没失控过,但万一一个不小心有点动静,杀了谁呢?”
咚一声,一杯倒的崔十三栽倒在了桌上,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红药把他丢到床上,去了书房。

三
婚后不久,红药便接到了首府的密信,让她密切关注别的党派。
那段时间,整个城市都风声鹤唳,不管是官绅还是平民,都谨言慎行,唯恐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就被打上别党的标签,要被拿入大狱。
红药很少回家,崔十三却从来没抱怨过,温柔和顺,体贴关怀,就是每次离开家里的时候看到他眼巴巴的小眼神,红药心里挺不得劲,总觉得自己是个渣。
苏墨做的是船行生意,与军方关系颇深,又与红药有些趣味相投,知道一些内情,时不时打听一句,说上一嘴:“不仅温柔体贴,还勤俭持家,就差没足不出户,替你料理后院了吧?我怎么觉得你们的戏唱反了?不仅唱反了,你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负心汉的味道,你说这才三个月,人家都新婚燕尔,你回过家多少次?”
红药不是很想搭理她:“首府来了任务,忙嘛。”
“说到这个,”苏墨不是很开心,“攘外安内,如今外敌刚除,内患又起,这纷乱还有完没完了?首府这几年行事越来越叫人看不懂,大公子也是,全然变了个人的样子,沉溺于党派之争,若长此以往下去……”
红药敲了一下桌子:“行了,接下来的话就不要说了。”
苏墨耸耸肩:“算了……我们生意照做。”
秘书在人走后敲门进来:“十三少方才来电,问您今日是否有空?”
红药想起方才苏墨的话:“什么事?”
秘书有些尴尬:“今日仿佛是十三少的生辰。”
“回个电话,问他是在家中还是在别的地方……”
秘书那眼神仿佛在说:您连自己丈夫的生日都记不得,还让别人回电?能不能别继续这么工作狂这么渣了?
红药默默地点头:“行,我自己打。”
秘书:“哦,您今日好像还约见了几位客人,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红药:“……”
等红药回到家中,宴席已经开了。
因她工作需要,婚后并未住在崔家,但让崔十三住孙府,未免有上门女婿的嫌疑,不能打这个脸,最后两人挑了一处离两家都近的折中的地方,今日他寿宴,却是摆在孙府,红药站在家门口,摸摸鼻子,成亲不久后,她是和崔十三说过,让他没事多回孙府看看她老娘,不然老娘太孤单了。
越想心里越愧疚啊……
小厮拦住了要进门的红药:“大小姐,夫人说了,您六点之前要是没回来,就别从正门进了,打姑爷的脸,烦劳您移驾后门,偷偷摸摸进去,千万别叫人瞅着了。”
“……”
红药“偷偷摸摸”进去了,园子里的台上正在唱《贵妃醉酒》,她站在园外听了会儿,小厮知道夫人生气她迟到,见她站在园外只看着,以为她下不来台,试探着问:“大小姐过去吗?姑爷等您好久了。”
红药摇头:“在书房另摆一桌吧,知会一声姑爷,说我回来了。”
崔十三来时,人已微醉,他不胜酒力,本就白皙的脸上染了颜料一样,白里透红,醉眼朦胧:“你回来啦?”
红药将他扶过来坐好:“对不起,我有点事回来迟了。”
崔十三迷迷糊糊的,可能是醉糊涂了,睁眼看一下她,伸手过去抓住她的手,喃喃地说:“你总不回家,是不是不喜欢我?”
今早他还问过岳母:“药药是不是嫌弃我比她小?”
他不是不聪明,只是装不知道,她是个把责任放在感情之前的人,嫁给他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他等了她好多年。
四
1948年年初,红药与崔十三去崔家拜年,崔十三很开心,一路上都在与她说工作上的事情与幼时兄弟之间的趣事。
“我们和南京那个崔家是同宗,不过他们是武的,我们是文的,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家都有走动,九哥和我关系最好,他近几日就到了,定会来找我,回头我给你们介绍……”
南京那个崔九?
红药想起了这个人,摇头,“南京事情多,他今年是不会来了。”
崔十三是个做古董生意的,常年和古物打交道,生活是要比常人更单调乏味一些,也难为是这么个耐得住的性子,才能坐得住。可在那个人人论政的年代,身边又有人处于旋涡的中心,他知道的事自然要比别人多的多。崔十三哦了声,又说:“那等以后有机会了,我给你介绍他。”
红药点头:“好。”
那一日,红药进了崔家之后就去了书房,崔十三受家里小孩儿的欢迎,一回去就被孩子团团围住了,等抽开身了才发现,不仅他夫人不见了,连祖父和爹也不见了,他站在窗口,看孩子们玩雪,无端便觉得有些心慌。
红药在家中待了五六天,成日不是出去骑马就是出门听戏,崔十三才意识到她不是休假,而是被停职了。
崔十三十分担忧:“真的不是被人撸下来的吗?你脾气不好,说话又直,很容易得罪人的,我祖父在官场之道上颇有心得,不然我们去请教一下祖父吧?”
红药摇头:“你不是觉得我陪你的时间少吗,这样岂不是很好?”
崔十三好愧疚,对她更殷勤体贴,孙夫人冷眼旁观着,挑崔十三不在家时敲打红药:“你不要总欺负他,要好好心疼人,知道不知道?”

其后崔十三才知道,她是状态实在不好,需要治疗了,意外发生在马场,她一人在马道上跑马,后边有人骑来追她,许是想要玩笑,拍了她肩膀一下,被她拿马鞭连人带马一块拖到地上,幸好对方骑术好,这才没闹出人命。
红药吃着苹果,撑着下巴看崔十三一脸严肃地和她的主治医生说话,问东问西,有点不耐烦:“也不是什么大病,看什么医生,我自己就能好了。”
主人不客气,医生脾气却好:“战后创伤是要好好治疗,大小姐也怕自己控制不住吧?不然结婚时也不会让客人不要带尖利之物。”
崔十三问医生:“什么是战后创伤?”
“一个人长期处于高度警惕的情况,一下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反而无法适应,会有性情大变、情感分离、麻木感、过度警觉等症状,尊夫人恐怕还没完全从过去抽离出来……”
喂,当着人的面这么说真的好吗?说得她像神经病好吗!她已经看到崔十三看她的眼神要多愧疚有多愧疚,那表情好像是在说:只要你能好,我可以把命交给你……
不行,大家长的自尊心受挫了,她好像确实没法接受别人对她的怜悯!
难道她真的病得这么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