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在月轮殿,三公主玉卮心烦意乱地修剪着花枝,即使是平日喜欢的插花之事也掩不住她的烦躁。
本与一干表亲在凡间江南游玩的李晨箫扶着门进来,如忽来的风雨打破了平静。
素来在打杀中混惯了的玉卮对有些事极敏感,比如李晨箫身上多了的血腥气。平日风度自若、矜持有教养的少年身上还残留几丝杀戮之气,他对玉卮和金吒说:“你们除了我,还有别的孩子吗?”
李晨箫没想到在江南幽密的巷口几次发现秋银矢一闪而逝的身影。彼时,秋银矢肩头总趴着个小女孩,对李晨箫笑得极甜。
李晨箫背后生出凉意,那女娃娃长得与他极像,对望竟如照镜子。她脸色有些过分苍白,大大的黑眸里似藏了什么极深之物。李晨箫只觉那女娃有种极熟悉亲近之感,但他清楚,自己没有姐妹,也从未见过她。那么秋银矢抱着的小女孩到底是什么?
玉卮听李晨箫讲完事情,心中却生出一种希冀来。难道说,这世上,果真还有那么一个孩子存在着?她对儿子把事情全盘理出。
当年北阴大帝闭关时,留下剑气镇压酆都城冥河。镇守期满那剑气本可自行投生,冥河里的妖鬼却趁此作乱。冲突后妖鬼尽灭,剑气也为之所伤,只得一半投生去黄儿腹中,另一半堕入冥河底。不料玉卮怀胎一月,竟察觉自己儿子的意识里幻化出一座跟酆都一模一样的城池,那城中亦有冥河,河里常爬出小女孩。她随李晨箫一起长大,只是她不活在现世,便长得极慢。
李晨箫六岁时,金吒暗中探察他脑海,发现那意识里的酆都已经消失。如此也罢,金吒淡淡地想,安慰锁着眉的玉卮:“黄儿,你且放心。意识化出的事物不能长存,撑了六年多已是极限。箫儿太小,这并非他有意为之。只是希望那一半与他同生,这胎里带来的念想太强,才会如此。”
金吒自鼎中取了丹药。李晨箫背上有一道泛黑的血痕,他在凡间被十二厉鬼兵团围剿,斩尽鬼怪,自己也被抓了一道。
玉卮没料到李晨箫他们去江南生了这么多变故。
比如李晨箫六岁后。北阴大帝在冥河里捞起个小女孩,唤她叫“囡囡”,常带在身边。
比如秋银矢这些年不是逍遥不见踪影。他遍寻三界,潜进镇守罗酆地狱的囡囡身边。
亦比如囡囡指使部下的十二鬼王于江南层层设局,对李晨箫千里追杀。最后是一个满月之夜,囡囡现身至少年眼前,小脸笑得诡怖:“我恨你。哥哥,”她叫着他:“为什么你就投胎在爹娘身边,我却只能在冥河水里?”
李晨箫明白她心思。他们本是一体,如今一个在光明天宫生而为天之骄子,一个却自幼长在地狱里,任谁也会恨。一场大战后。少年俊逸的脸冷峻着,毫不留情地一根根掰断女孩变出的长长的尖利黑指甲,那是她在冥河水里积起的鬼气。囡囡浑身是血地跌落李晨箫怀里,少年狠狠地咬着唇,末了说:“我不喜欢你。小孩一样任性,什么解释都不听。本来自小……我就希望找你回家的。”
当年不确定囡囡是否真存在于这个世上,如今得知有这么一个孩子,那玉卮是无论如何也要找回她了。
江南事了,李晨箫便向父母提及带囡囡回来。玉卮见他早把诸事备好,也是放心。遂下凡到京城,寻到城南青石巷里曾住过的李府,幻化一新。金吒驾起五色蛟龙拉的云车,亲自与秋银矢去接囡囡。
少顷,见褐衣披风的青年在门前出现。他身后探出一个小姑娘,抱着一团毛乎乎的小兽。金吒露出别人极少见到的温柔表情,俯身对小女孩道:“去见过你娘亲。”
小姑娘抱着小毛团跑过来,伏到玉卮的膝下,对她露出个甜美的笑,软软地唤:“娘亲。”
玉卮笑道:“你叫囡囡是吧。娘给你取了个大名,”她看了眼李晨箫,道:“叫做飞晚,李飞晚。”
秋银矢这辈子在女子中只见过两个不被他迷惑的。一个是他寻了几年的女孩李飞晚。一个是他的师父,王母三公主玉卮。
安顿好李飞晚后,秋银矢往后堂而去。却听得玉卮莺语般的悦耳嗓音,她着一袭女儿家素爱的鹅黄色裙裳,单看其容颜,似群芳之姝美。但撇开这些,却是其身影之修立不折,其神情常戾然生怒,凛凛叫人生惧。秋银矢平生未见过第二个玉卮那般的女子。难怪甘露大太子赏识其义烈风骨,宠爱其芳华动人。
玉卮见着那少年熟悉的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居高临下,上前就说:“你这些年又背着我去祸害多少女子了?”
秋银矢见到她与金吒,一身魅气却全收束殆尽,纳头向玉卮与金吒拜道:“弟子不敢。恩师与太子殿下在上。弟子今日……今日向恩师请罪。”
玉卮微怔,收了嘲顽之色,柳眉轻蹙:“你这是怎的?”
秋银矢再拜,平日惑人的声音此时竟是一种苦涩:“弟子不察,未能尽早找到飞晚,未能好好把她带回,却害得晨箫为鬼王追杀。”
玉卮心中为之一震,只觉一似热流浇倒心头。她急忙上前,双手挽扶向面前的少年,眼眶泛热。语声已含着深深长叹,字字俱是为之意切:“你何来的罪。”
她又何来责怪啊。秋银矢为她去寻李飞晚而踏遍三界,如他过去一般,曾有多少次出生入死不辞。对她厚谊昭昭至此,可明日月。
秋银矢原身是在西王母身边听讲的九尾狐祖。偶尔落入凡间遇难,三公主玉卮斩杀敌人,救回他。
他于世人前妖娆而过,一生不懂爱人,惟对身为自己授业之师的玉卮,可掏一腔万死不辞的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