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显:九

眼前拔地而起一座漫着黑烟的高台，无风自动的铃铛发着阵阵令人心慌的清响。

怨气侵蚀化出的邪灵露着尖利的牙齿，发绿眼眸直直盯着我，迸发出一种嗜血的渴望。

“你疯了吗！竟然召唤出祭坛来！”

我白着脸，朝站在高台之上俯视我的怜吼道。说不气是假的，祭坛由世间万物的怨气与怒气幻化出来，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战火纷飞。在一千年前，我就险些死在祭坛上。

怜轻轻勾起唇角，衣裙上的轻纱隐隐飘逸着，显得不羁又带着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媚意。

“今天这神明，你必须当。”

另一半灵魂缓缓落在了怜身边，微微勾起的唇角也在昭告着她的同意。

被束缚强迫的愤怒不断蔓延在心头，我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忍着一肚子的火，视线四下扫视一番，终于让我看见了不远处一抹极其微小的亮光。

每一个幻境都有它无法掩藏的缺口，那个缺口往往就是出逃的唯一洞口。

血色台阶上的生灵低声怒吼着，不住露出的利爪死死掐着地面，似乎早已忍受不住，想要把猎物扑倒在地上撕咬，让滚烫的鲜血为祭坛添分红。

我想要逃，但眼下着实不是个能够出逃的好时机。我抬眼看着并肩站着的两个人，忍不住冷笑了下。

“明明之前那么仇视对方，今天倒是为了逼我成为神明，统一战线了啊。”

怜指尖敲了敲手里遍体为黑的弓箭，手指轻轻一拨弄，弓弦位置上的空气波动几下，“我可没有逼你成为神明，你本来就是神明，即使你现在人性与神性分离成为两个个体，也改变不了你体内流淌了八千年的光之血脉和神明血脉。”

“‘捍卫一切正义光明，即使献出自己的生命。’，这可是你亲口对诺亚，对地球许下的承诺，难道你已经忘了吗？”怜微微歪头，发丝落下，轻轻掩着她的一半脸颊，微微眯起的眼眸透露着她的玩味，“难道你不想承认了吗？”

“是。”我站直了身子，“我是向诺亚大神和地球承诺，要守护一切正义光明，但，许下承诺的神明祝之上，我现在是陈夏，我……”

唇上似乎被人涂了一层胶，止住了我的后话。

“无缘无分，无缘有分。”神性化身成为的魂魄轻启朱唇，清冷的声音听不见一丝波动的情绪，“母亲留下的预言书已经扫清了一切你所害怕的东西，你难道不明白么？”

“无缘无分，是你所认为的母亲，在你十八岁那年死于车祸的母亲。”

“无缘有分，是你所认为的父亲。”

“在三百年前，濒临死亡的生灵耗尽自己最后一丝生命，保住了刚被强行分离出来的人性，也就是你，他们把你送到了刚失去女儿却不知道的人类夫妻身边，捏造了虚假的记忆，也消去了你关于神明的记忆，让你以陈夏的身份，安全地在地球上生活。”

“你所认为的父母，都不是你的父母。你的父母，永远只有萦之上与雷欧，你也不是陈夏，而是阿祝。”

我愣在了原地，不停地回忆着脑海里这十八年的回忆。明明那么真实，真实到一想起来就会忍不住的心痛悲伤，怎么可能会是假的……

“你所认为的母亲对你偏袒的爱，是假的。”

“你所认为的父亲对你的补偿的爱，是假的。”

“你记忆之中与爱你的人，你爱的人的互动，是假的。”

高站着的神明平静地说着真相，殊不知身为听众的我已经濒临崩溃。

“别说了！”

手掌颤抖着捂住了耳朵，却阻挡不住不断入耳的似刀言语。

在我还是阿祝的时候，我记得，我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开始记忆事情的时候，正正赶上了宇宙战乱最多的时候。关于我的父亲雷欧的记忆，也就只有那满是灰尘的披风和皮肤上尚未愈合，还流着光粒子的伤口。

父亲是个内敛的人，他不会表达对我的父爱，也不会想着去表达他的父爱。年少的记忆中，只有不断远去战场的背影，只有满是爆炸硝烟味和血腥气。

在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我便被送到了寂寥的星球——L53星球，与艾斯教官开始一对一的训练，没有鲜艳的花朵，没有精致的礼物，有的，只是没有停歇的阵阵光线攻击，只是不住爆炸掀起的灰尘，只是被击中之后的痛苦。

L53星球多么荒凉贫瘠啊，在我长大之后游走无数宇宙，也找不出另外一颗如它一般荒凉的星球了。

我曾问艾斯教官，为什么我不能愉快地玩耍，而需要不断地训练。

那时候艾斯教官摸了摸我的头，将一朵雪白的小花轻轻放在我头顶，“因为阿祝是未来的神明，需要去守护其他人，所以注定要承受痛苦。”

懵懂无知的我丝毫无法理解艾斯教官口中的痛苦是有多么痛苦，直至后来为了所谓的使命，亲手杀死了给予我温暖与关爱的唯一挚友，我才明白，这份神明承担的痛苦，没法用言语形容。

在成为神明之后，我所缺失的关爱都慢慢回到了我身边，但我的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空缺一部分——童年时期该有的关爱，这空缺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弥补。但我还没来得及在如海如潮的爱之中弥补这一份空缺，我的生命陨落。

灰白的童年记忆迫使我寻求关爱，寻求来自父母的关爱，因此，即使我的母亲曾对我大发雷霆，不可理喻地来责骂我，但我还是在不断地原谅她，不断地去努力表达自己对她的爱。即使我的父亲对我刻薄，但我还是在他苍老之后偶尔关心的时候柔声招呼。

原因无他，我缺少了童年时期该有的父爱与母爱，人性之中的脆弱缺爱迫使我在他们身上汲取着他们的爱。

但现在，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所得到的爱，都是假的。

我得到一切，都是假的。

母亲的关爱与呵斥是假的，父亲短暂含蓄的关心是假的。

……

不……

至少，我还有陈心仪。

高台之上的神明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无情地戳破了我自欺欺人的言语。

“……如果没有赛罗，陈心仪也会在这个世界消失。冲破高台的邪恶势力迫不及待地要来复仇，他们无法从你身上直接下手，自然会选择从你亲近之人之中最为无能的下手。”

“如果没有赛罗强行以她为人间体，陈心仪早就死在了他们手上，不会活到现在。”

“……你知道我最讨厌身为神性的你什么吗？”我收回了手，摸了摸眼角的泪，“是漠视一切的淡然与无情。”

“神爱万物。”

“万物得到的爱一样多，说到底也是跟没有的一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