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2009年11月。周二。
徐汇区汾阳路83号。复旦大学附属眼耳鼻喉科医院创办于1952年，创办时名为上海医学院眼耳鼻喉科医院。至今该医院仍是全国范围内唯一一所集眼科和耳鼻喉科医疗、教学、科研为一体的三级甲等专科医院。同时也是国家临床药物试验机构、红十字冠名医院。
眼科专家郭医生鼻梁上架着一副啤酒瓶底厚的眼镜，隔着白色棉纱口罩向坐在对面的中年男子瓮声解释着："从检查结果来看，这是变异型的急性结膜炎。一般症状常有眼部异物感、灼烧感、发痒和流泪，体征有结膜充血和血肿，分泌物增多，结膜下出血，滤泡形成，耳前淋巴结肿大和压痛等等。"
中年男子约莫五十来岁，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张口又闭口，两根枯黄的指节相互抠弄着，脸上那副镶钻的LOTOS太阳镜为他防御住了外来的强烈光线和异样视线，也遮住了那双赤红骇人的眼睛，这才让他稍稍心安。
"唐先生的结膜应该是天生比较容易受感染的那一种，您要注意保持眼部清洁，急性结膜炎初起时宜给眼部做冷敷，有助于消肿褪红，另外要慎用刺激性药物，平时多避免光热刺激……"
站在唐姓中年男子身后一位裹着貂皮大衣的富态女人忍不住打断道："哎呀，医生，你晓得不，我们家老唐连中山大学中山眼科中心、北京同仁医院、协和医院什么的一家一家都看过来了，什么检查都做下来了，花了不知道多少钱，还是没能看出个好歹来呀！"
郭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劝道："唐太太，我也听说了。我们也是出于严谨的态度，给唐先生做了结膜囊分泌物涂片和血常规检查，确实是查不出别的问题来。您二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唐太太忿忿地拂袖而去，脚下十几公分的恨天高踩得咄咄响，像是要把身后拖着的体态臃肿的影子甩飞掉似的。
唐鸿朝郭医生抱歉地挤出一丝苦笑："谢谢医生，麻烦您嘞。"
说罢就捞起凳子上的鳄鱼皮公文包，紧跟着也走出了眼科科室，出了门后他小心地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扫视了一圈走廊，确认没什么人影了才加快脚步慌慌张张地追上妻子。
朱向珊回过头拽了一把唐鸿，把唐鸿瘦骨嶙峋的身体拽了个趔趄，她凑上前压着嗓音道："老唐，你还是听我的，咱们回成都去找青城观观主太白真人！让太白真人给你看看呗！"
唐鸿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豆大的汗珠子，连连点头："哎！哎！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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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
晚上19点15分，来自南京禄口国际机场的CA4506航班准时抵达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VIP通道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白皮肤大眼睛的青年，领着一高一矮两个风衣男步履匆匆地穿过人潮，钻进机场停车场内一部路虎越野车。青年殷勤地询问后座上的两人空调温度合不合适，又递上两瓶巴黎水，然后才系上安全带，松手刹，轻点油门，缓缓起步。
后座的高个子便是某特殊部门华东支部、俗称南京民族宗教事务局的副局长沈攸之，脸上一副复古风的金丝眼镜衬得他斯文儒雅，风度翩翩。镜片后有一双睡凤眼，内外眼角平齐，上下眼纹细长，看上去两眼似乎笑眯眯的，眼神流转但从容不迫。
身旁矮他半个头的男孩脸上还有点稚气未脱，眉目如画，他生了一双罕见的孔雀眼，眼有波明暗黑光，青多白少，眼神逼人，频频眨眼之间，他的左眼似有一道暖煦鎏光溢出来，转瞬即逝。
"於小菟，这是你第一次跟我出差，难得出个远门，别一脸不高兴啊？"
男孩懒懒地抬起眼看了沈攸之一眼，继续托着下巴望窗外的苍茫暮色，动了动嘴皮子道："沈师兄，你知道我不吃辣的，你还拉我来四川，我能高兴嘛？你怎么不把妙善师兄叫来啊，他可比我有用多了。"
沈攸之还想说两句什么糊弄过去，前排专心开车的唐笑南趁着红灯的时候转过头来安慰於菟道："这位小师父，咱们川菜除了辣的，也有不辣的嘛。像乐山甜皮鸭，皮是甜的，鸭肉是咸的。像跷脚牛肉，有的店也有做清汤火锅的。像酸菜鱼、甜水面、豆花，都有辣和不辣的。选择多多。"
於菟听他说得肚子饿了，咽了咽口水道："想吃。"
沈攸之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拍了拍唐笑南的后背椅，催他快点开，先带他们去吃饭，其他事情迟些时候再说。
唐笑南"哎"了一声，脚踩油门，加速往市区方向赶路。
紧赶慢赶，几人还是遇上了下班高峰车流，在市区堵了半个小时，这才赶到了锦江区春熙路商圈，将车停在了成都远洋太古里。
下了车后，唐笑南领着他们进入了一家低调奢华的私房菜餐厅，直接由餐厅经理引进了VIP包厢，紧接着以惊人的速度给他们上了一桌有特色的美食，总算是把耷拉着眼皮子的於菟给唤醒了。
唐笑南一面给沈攸之跟於菟赔礼道歉说不好意思耽误他们吃饭了，一面微笑着给他们解说这一道道菜的做法，说得沈攸之也食指大动，对着跷脚牛肉汤、乐山甜皮鸭、樟茶鸭、老妈猪蹄花汤、简阳羊肉大快朵颐。
裹上红糖白芝麻的糖油果子、软糯鲜香的红糖糍粑瞬间就把爱吃甜食的於菟给治愈了，仿佛刚才因疲惫与饥饿招来的低落情绪一去不复返了。
正吃得高兴着，年轻的服务员近身上前，轻声询问道："小唐总，您看是不是要来一份我们店里的特色麻辣兔头？"
唐笑南脸色兀地一变，怒斥道："别把那东西拿到我面前来！"
服务员看上去也才二十出头，被唐笑南骤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点头哈腰不住地道歉："真对不起，小唐总，恕我失礼了。您且慢用。"
於菟有些惊讶地看着一向彬彬有礼的唐笑南涨红了脸窘迫的样子，开口问他："唐先生，难不成你是素食主义者？"
唐笑南尴尬地摆摆手："倒也不是。只不过，我只吃一般的荤腥，像猪肉牛肉鸡肉羊肉这些家禽还是吃的，而狗和兔子什么的绝对不碰，看也看不得。真是抱歉，让您二位添堵了。"
於菟摇摇头道："没事儿，我也不吃。"
等到客人吃饱喝足了，唐笑南才让服务员帮他们把餐具收拾干净，亲自动手泡上了一壶青城雪芽茶。
"青城雪芽产于四川都江堰灌县西南15公里的青城山区。陆羽《茶经》中就有对青城茶的记载。五代毛文锡《茶谱》中记载道，'青城，其横源、雀舌、鸟嘴、麦粒，盖取其嫩芽所造'。青城山在宋代就开始设茶场，并形成一套制茶工艺。"
沈攸之见唐笑南侃侃而谈，赞许地点点头道："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这青城雪芽外形秀丽微曲，白毫显露，汤绿清澈，色、香、味、形皆臻上乘也。"
唐笑南抚掌一笑："贵客说得极是。这青城雪芽菜摘于清明节前后数日，以一芽一叶为准。要求芽叶全长3.5厘米，鲜嫩匀整。此茶香味浓爽，耐冲泡。"
於菟也捧起茶杯抿着嘴啜饮了一口，轻叹一声："果然不同。"
"青城山位于四川都江堰市西南，为我国道教发源地之一，属道教名山，古称'丈人山'。全山林木青翠，四季常青，诸峰环峙，状若城廓，故名青城山。山上峰峦叠翠，古树参天，亦有'青城天下幽'之美誉。"
唐笑南将惊喜的目光投向沈攸之："沈大师见多识广，竟对此地的名山大川如此熟悉，谈论起蜀地风光时赞誉之辞信手拈来啊，可敬可佩！"
沈攸之谦逊地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什么，转过头对於菟说道："可惜来的不是时候，若是暖春来此地，咱们能造访一番青城山，品一杯香茗，置身于大好春色之间，听潺潺流水，乘着那竹筏顺流而下……"
於菟终于听不下去了，用雪白指尖敲了敲桌面，提醒这位不靠谱的上司道："师兄，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不要本末倒置好吗？"
闻言沈攸之略微露出一丝尴尬，轻咳一声后转向委托人唐笑南："唐先生，请你再仔细说说这阵子令尊身上发生的异常情况吧。"
"是。"唐笑南眸色一黯，情不自禁偏过头望了一眼玻璃窗外被冷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法国梧桐树，枯萎的黄色落叶飘零一地，如家家户户平淡生活中琐碎小事碰撞出来的一地鸡毛。
唐记掌门人唐鸿出生贫瘠，从小没有父亲，是淳朴勤劳的老母亲努力干苦工，吃了不少苦头抚养长大的。
唐鸿自小就立志要出人头地，不愿再被各路街坊邻居和所谓的亲戚们指着鼻子骂自己"狗日贼脚子""你个短命娃儿""我看你是脑阔有饼蹦，硬是哈戳戳瓜兮兮的"，骂他娘"你个婊子婆娘儿""贱皮子"……
他高中就辍学打工，攒了一笔钱后在学校门口摆路边摊，被昔日的同学嘲笑辱骂得狗血淋头，后来因张记小厨的胖厨师好心收留，教他做菜之法待客之道，悉心培养了若干年。
在他二十五岁那年，集资开了一家川菜馆，招牌菜香辣兔头竟一炮打响，成了老城区一款相当知名的小吃，十分符合本地人口味。
唐鸿看准商机，立马又贷款在文殊院附近开了一家"唐记兔头铺子"。
没过多久，很多成都人都被这家铺子给吸引了过来。唐记的麻辣兔头麻辣鲜香，兔头单只仅仅半个巴掌大小，但肉很饱满，焖煮得酥烂，辣而不燥，鲜而不腥，五香味浓郁，真真是鲜香得麻辣，醇厚得五香，堪称一绝。
招牌菜麻辣口味的兔头看起来红油汪汪，上面铺满了芝麻和花椒末，卤得熟透，骨脱肉滑。爱吃兔头的客人一看到这幅佳肴，味蕾早就打开，双手拿起兔头，从兔唇处一掰两半，先啃兔脸，肉已酥烂，嘴唇一吸，舌头一舔，一股刺激的麻辣味就在嘴中散开，直击脑门，让人只觉着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不过二十多年，唐鸿在成都的锦江区、青羊区、武侯区几个主城区开了十多家"唐记兔头"连锁店，甚至打开了成都以外的市场，赚了个盆满钵盈。他也住起了豪华别墅，开起了进口车，迎娶了美娇娘，生了个大胖儿子。
等到儿子考进名牌大学，对唐鸿来说，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皆已达成，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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