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昆吾山有兽,大如兔,毛色如金。食土下之丹石,深穴地以为窟。亦食铜铁,胆肾皆如铁。其雌者,色白如银。昔吴国武库之中,兵刃铁器俱被食尽,而封署依然。王令检其库穴,猎得双兔,一白一黄。杀之开其腹,而有铁胆肾,方知兵刃之铁为兔所食。王乃招其剑工,令铸其胆肾以为剑,一雌一雄,号“干将”者雄,号“莫邪”者雌,其剑可以切玉断犀。王深宝之,遂霸其国,后以石匣埋藏。隋末唐初不知被何人所掘,辗转数百年,落于周墨之手。】
-------《神兵谱》
序章:
江南的初春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绵绵的细雨伴着料峭的春风吹进心中一丝默然的惆怅。
江湖客的身影一如往日般游荡在这街口小巷,若不是茶馆中说书人的故事轻轻带过曾经的过往,我还以为,千年间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梦魇。
我站在扬州的茶馆外听故事听得着实入神,脚步竟不由自主的向里面走了进去,连招呼的小二和我说了什么也没大听清。
说书人讲的,是春秋时期干将与莫邪的故事。
故事之所以叫故事,便是因为那都是旧梦故里的事了。长远的时间,再加上口述各异,难免会有些出入。有人听故事是听个消遣,有人听故事听得是个新鲜,有人听故事,却是再听自己。
千年前,吴王命干将铸一对雌雄双剑,为约三载。干将寻得稀世陨铁为料,谁料想三年间却只将雄剑铸出,雌剑却因金铁之精无法融化而迟迟未能铸好。眼见时间就要到了,若是届时不能将双剑交出,干将定会被吴王所杀。干将的妻子莫邪听闻古人有以女子配炉神遂成神剑之说,竟毫不犹豫的纵身一跃,跳入剑炉的熊熊烈火之中。
大火足足烧了一个整夜才熄灭,铁水熔化雌剑就此破炉而出。而我的记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恍惚间,我看着干将颤颤巍巍的从剑炉里取出了雌剑,将脸颊紧贴在已经冰冷了的剑身上。剑炉的热焰早已将他眼中的泪水蒸发干净,此时他想哭,可却再也哭不出什么来了。喉咙间低声的呜咽到放声彻骨的哀嚎,声音回荡在铸剑室中久久不能散去。
那时我多想告诉他,就算你再伤心,莫邪她也是回不来的。她既是选择以身殉剑,便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不要辜负了她一番苦心。
可是,我忘了,我终归不是莫邪,我说的话,他听不见。
干将还是死了。吴王还没来得及派人去杀他,他就已经在剑炉旁自刎而亡,用的是那柄已经铸好了的雄剑。
挚友延丰心念故人干将莫邪伉俪情深,冒险将这对剑从吴王宫中盗出,埋于南山松石之下。
延丰每年都会在干将与莫邪的忌日这天来这里小坐片刻,即便是到了晚年也不曾有过例外。
我记得,最后一次听见延丰的声音是在一个绵雨天。
苍老的声音从地面传了进来,听起来他已是十分的虚弱,“我这把老骨头度是撑不到明年了……老小子,盖此身后一来见尔夫妇,当自诀别……”他猛地咳嗽了起来,旁边是一个青年焦急的询问声,片刻,但听延丰叹了口气道,“雷焕,父即死矣,愿代父守好青松石下所埋之剑,此为翁与人一诺。”
那青年泣声应允,但听竹仗一翘,老者长叹道,“日云莫矣,扶父归。”
蹒跚的脚步声在雨丝声中渐渐淡去,南山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黑暗中,却是一个叹息声从我耳边传来。
第一结、忘川结.彼岸望
干将剑就这样躺在我的身边已经有几千年了。
深藏地下终年不见日光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倘若我只是一把冰冷不带任何思想感情的兵器,哪怕是让我再躺上一万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就不能安静点吗?”黑暗中传来那个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声音。
“不能!”我没好气的回它。
没想到,它竟然笑了起来,我问它,“你笑什么?”
它说,“除了你,这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它称呼我为“东西”,说得没错,但却也不准确。按照严格意义来讲,它和我一样,是剑灵。
我因莫邪以血躯殉剑得灵,而干将剑则是因它开刃便饮了铸剑者的血。以我们现在的修为虽然不能独立化成实体,但平时说说话还是可以的。
很多年以后我意识到,若是没有它陪着我拌嘴吵架想来这几千年的日子一定比那时还要无聊很多。不过,那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当阳光第一次照进来的时候,我还来不及看清外面的世界,却是要面对和它的分别。
那盗剑者匆忙间只取走了干将剑,却没有发现埋在岩石背后的我。还记得它临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什么肝肠寸断的离别赠言,就连祝福的话也没有,只是如释重负的说,“终于能清净些许了。”
我的视线又渐渐恢复到黑暗当中。原以为数千年的岁月让我早可以习惯这样的寂静,但我忘了,这次剩下的只有我一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想念那个聒噪到不行的家伙。也不知此去经年还会不会有缘再见。或许在红尘间的纷繁世界里,它也会渐渐忘记了我这个长埋地下的旧识吧。
就这样,我带着和它在一起的记忆,在山石下又睡了四百年。
“天骅,你看!”与昏黄的日光再次出现的是少女好听的声音,“看来传闻是真的!”
“莫邪剑!”少年俯身拂去剑身上细微的泥土,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比那女子还要激动上几分。他双手小心翼翼的将剑捧起递给少女,“阿离,这柄莫邪剑你且先收着。他日我必寻得干将相赠。”
那少女浅笑摇了摇头,“能寻得莫邪剑已是上天垂怜,我怎敢再奢求什么?”
“人言干将莫邪本就是一对,若此番它们重逢也是缘分使然。”少年笑了笑,“宝剑赠美人,这对剑便当是我梁天骅与江离姑娘的定情之物,不知江离姑娘意下如何?”
少女双颊生绯,良久方才低声应允。
千年前,我因一个女子对她丈夫的爱渐生灵性。千年后,我又因一个男子对他心上人的爱重见天日。
这个男子名叫梁天骅,其父为大唐天策府内的一名将军。多年前梁将军出任江都总兵一职奉命驻守扬州。也是在这一年,他遇到了江离。
那日,年幼的他随着母亲拜访坐落在扬州城外的七秀坊。恰逢昨天下过一场夜雨,百花娇艳却奈不住晚春的凄风苦雨,纷纷下落。
母亲感时满园繁花飘零,而他才只有十三岁,刚刚褪去孩童的稚嫩却仍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自然不懂什么叫触景生情,更为吸引他目光的却是那一团小小的身影。
她剑影灵动穿梭在落花萧萧中,芙蓉色的衣角随风卷动却像是早春的风光。轻罗纱裙浮梦,正是竹马无邪。
“天骅长大后会像梁将军一样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吧。”听香坊的池塘边她问他。
谁料他却努努嘴,道“大英雄有我爹一个就够了。但每次我和他这么说,他都会揍我,还说我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他顿了顿,向她笑道,“阿离,要不然等我长大了就陪你闯荡江湖,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是啊,天下不需要那么多的英雄去守护。
岁月荏苒,大唐山河依旧,昔年孩童正当风貌,而梁天骅想守护的却还是只有江离一人。依如儿时他承诺她的那般,携子之手游遍天下名川大山,看尽浮生几处烟火。他白马银枪,踏江湖如游园。她红妆剑舞,傲风月几重天。
同样是在一个绵雨的初春,扬州城外小茶馆中,说书人用略带乡音的语调讲述着千年前干将与莫邪的故事。她听得入神了,梨木桌上的那盏清茶渐渐的蕴开了浓色。
“阿离?”他有些焦急的问道,“你没事吧?”
她方才缓过神来,那说书的人不知是何时离去的,就像她亦不知自己为何泪湿盈眶。她用衣袖轻试眼角,“我没事,许是故事听得入迷了。”
他撇嘴笑了笑,“你们女孩子可真是多愁善感,只不过是听一个故事也会哭成这样。”
虽是戏谑,他却由此将这个传说记在心里。这也就是为何我会在南山上与他二人相见的缘由。
我不知道是机缘巧合,还是天意安排,当我第一眼见到江离时却觉得她与莫邪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吴越的山水滋养出她们一样的眉目与神情。
月影婆娑,梧桐树下,江离执剑应着心上人的笛声舞一曲风袖低昂,不知千年前的夜晚,莫邪会不会伴着干将幽幽的埙声相和一曲清歌?
梁天骅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干将剑,只得托他在藏剑山庄的好友按照古书上的记载打出一柄仿品。
“你且先用着,等日后我一定会找到真的干将剑给你!”
可惜,他还没能寻到干将剑,狼烟烽火却已骤然升起。
天宝十四年的冬天,安禄山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部族于范阳起兵反唐。噩耗如狂风暴雨席卷过来,昔日的盛世王朝如今却像是一叶在海中巨浪里飘摇的小舟。
号角声最先响起的是北邙山的方向。
天策府的将士虽然人数不算多,可个个儿都是铁骨铮铮的血性男儿以及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女将,又岂会向叛贼低头?
只恨洛阳城内习惯了骄奢淫逸的皇宫贵族们一听到安禄山谋反的消息,慌乱间自失阵脚忙着各自逃命竟连抵抗都忘了。一夜间,昔日里繁华的东都只剩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与坚守在这里的天策军。
战火在那时还未波及到江南的烟雨,但却有人再也坐不住了。得知洛阳军情吃紧,一直安守在江都的梁将军上书自请前往支援,临行的前一晚,他将儿子梁天骅叫至身边,道,“为父戎马一生,大战二十五,小战无以记,这满身的伤疤更是数不胜数。可若国不平,则四海内无以为家。今安贼叛乱,父前去讨贼,虽死不悔。可是天骅,让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啊!”他叹了一声,“你自小便不喜欢受约束管教,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性子来。但为父此行恐难生还……为父不怕死,只是怕死后这万里河山再无人镇守……你我父子一世也算有缘,为父一辈子从未求过你什么,但求父身后,你能替父守住这一方山河净土,父死而无憾!”
不久后,北方传来战报。东都失守,城中镇守的将士无一生还。梁将军的名字也被记载于殉国名册中。
洛阳沦陷了!大唐最后一道防线也被瓦解!安禄山很快就会打过来!举国上下皆是人心惶惶,大唐的上空笼罩在一片暴风雨的阴霾中,仿佛天随时都会塌下来。
不,天,已经塌下来了。
梁夫人虽在心中早已默默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当梁将军的死讯真的传回扬州时,她到底还是哭晕了过去。如果说将军的身份注定他们夫妇二人会有生离死别的那一天,我想梁夫人却从未后悔过嫁他为妇。相依相伴匆匆二十余载,却终归与君需一别。
梁夫人醒后并未做出殉情之举,她只是淡然的将梁将军生前所用的器物交于儿子梁天骅手中。
他从母亲手里接过父亲生前所使用过的银枪,将它紧握在手中。披上那一身铠甲,将孝带系在额上,“母亲放心,自此,大唐便交予我守护。”
他眼中虽蕴含着丝丝水汽,但神情却比以往要坚毅的多。
只是,他有勇气拿得起守卫大唐的长枪,竟不知该怎样向心爱的女子话别。却见她早已轻装负双剑,立于扬州城外的桃花树下。
“天骅,”她说,“我想好了,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行!”他一口拒绝,“沙场之上险象迭生!怎是你可以去的地方!”
“哦?”她反问道,“听起来怎么却是像你在一心求死?”
“我……”他顿了顿,宽慰她道,“阿离,你就放宽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若你不死,我定不会死。”她反手抽出背后那支仿制的干将剑,巧笑着问他“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残月高挂,远方传来一阵阵埙声,悠长绵延如诉如泣。将军帐前,他和她并肩在篝火旁坐下。
“还疼吗?”她问。
他对她笑笑,“不疼了。”
那是在一月前与狼牙军交战时,他的左肋被敌方的将领以长矛刺穿,鲜血顺着他的铠甲一直流到地上。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硬撑着将敌军击退,我只知道当敌方响起撤退的号声时,他笑了,随即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江离在他的榻前守了整整六个昼夜,到了第七天的早上他方才醒了过来。他一睁眼正对上她那双红肿的眼睛以及憔悴的面容。他颤巍巍的伸出手臂轻轻摸了摸她枯瘦的脸蛋,他此时虚弱级了,但还是对她像从前那般笑了笑,“你猜,我梦见什么了?”
江离早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倒是梁天骅像个话唠一样说个没完,“我梦见了黑白鬼差将我索去,黄泉路上我见到了好多战死的兄弟……还有……父亲……他对我说‘天骅!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赶快给我回去!’说也奇怪,四周本是昏暗的,可突然,我头顶上方出现了一丝光亮。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轻轻拉起她的手,“那是你的身影。我答应过你,要保护你一辈子。况且,战争结束后还要陪你一起去找……”
还未等他说完,她便一头栽进他怀中。
朝华青丝到暮雪白头,一辈子的时间看起来似乎是很长。但与君百岁,终须一别。而这“一别”究竟是在何时,怕是没人知道。若得上天垂怜,或许让相爱之人相守甲子有余。又或许,这一别就在措不及防的下一刻。换句话说,相守时日的定数,不论情深意切,只谈缘深缘浅。
武牢关外,两军短兵相接,她挥舞着双剑与狼牙军厮杀开来,血污飞溅在她秀美的脸颊与裙裾上。
梁天骅骑在马上与敌方将领斗志正浓,一套梅花枪法处处抢占上风,不久便将对方挑至马下。但他没有注意到背后那一支尖锐的利箭正破空向他急速而来。
待羽箭声近耳,他想回身挡开时却已是晚了。那锋利的箭头直逼他眉心!
并未有穿颅而过的痛苦传来,女子窈窕纤细的身姿在半空中折转如曼舞般绚丽。此刻,四野安静极了,只能听见利器划破衣服穿透胸膛之声。随后,她便就这般重重的跌落在他的马前,鲜血染红了她藕色的衣裙和这一片早已红透的土地。
“阿离!”他从马背上跌了下来,颤抖着跑到她身边。
她张了张嘴,努力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未等她说出声就已经永远安睡在梁天骅的怀中,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终于,她如愿以偿披上了那一袭嫣红的嫁衣,却是在她自己的葬礼上。梁天骅以新娘妆扮为她入殓,葬在洛阳郊外的一处荒山上。
下葬那天正逢赶上微微的绵雨,雨丝打落在她脸上,蕴开了胭脂妆容。他将她轻轻放在那一口木棺里,失落的眼神久久不能从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上移走。良久,方才开口道,“阿离,原谅我现在还不能陪你一起走。”他将莫邪剑放在她枕侧,“我未到的这段时间,就让莫邪陪着你吧……黄泉路上,你莫走的太快,等我战死后便下来找你。”
我又一次回到了黑暗中,我不知道我还会在这里躺多久。日暮黄昏后,孤零零的山头上只剩下这一座孤零零的坟冢。唯一的声音,是身边江离低声的啜泣。
算来已是她离世的第七日,也就是俗称的“头七”。人死后魂魄离体,在头七之前四处飘荡,头七一过便立马有鬼差领其上路。过奈何,饮孟婆,入轮回,前世的记忆就此一笔勾销。
前七日,江离的鬼魂并未走远,只是徘徊在坟冢附近,遥望着天策军队离去的方向。我不曾与她说话,七日之后,梁天骅便会在她的记忆中永远被抹去,怕是少了片刻对他的思念她都是舍不得的。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江离的鬼魂开始变得不安。我听见“叮琅”的响声从黄泉路的方向传来,那是黑白无常手中的锁链相撞发出的声音。他们,来引她上路了。
我听见江离的鬼魂挣扎着说,“我不想忘记他……”
“附到我身上来!”不知怎的,我竟脱口而出。“附到莫邪剑上!快!没时间了!”
她丝毫没有犹豫,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拷链。慌忙间,鬼差只索走了她二魂七魄,而她剩余的一魂,觉魂,因躲在莫邪剑中所以并未被他们带走。
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不是错了,虽说保住这一魂江离便可永远守住她与梁天骅的记忆,但却自此不得再入六道轮回,直至魂飞魄散。
对此,她却付之一笑,“我宁愿带着他的记忆魂飞魄散,也不愿活在没有他的下一个轮回里。”
她话语间是如此的轻描淡写,仿佛将后果完全不放在心上。我不禁骂道,“你真是个蠢货。”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向我轻声笑道,“看来你也并不我聪慧些许。”
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和我一起被埋在地下的家伙都喜欢和我拌嘴。干将剑从前便是这样,如今换成江离也是如此,许是这地下的日子当真无聊吧。
不过与干将剑相比,江离生前到底是秀坊出身的弟子,燕歌赵舞皆不在话下。而今魂魄离体想要跳舞是不大可能了,但却不妨碍她唱歌解闷。
纵观三皇以来流传下世的歌曲唱段本就多的数不过来,更别说大唐风流名家数不胜数,所创造的曲目就像天上的星星,我想不懂的是,为何江离她却单单偏爱那一首《汝坟》。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汝坟》出自《诗经.周南》,写的也是一个战火纷飞的时代,那是在千年前的西周末年,女子思念在外远征的丈夫。虽然等待虽然苦楚,但最起码还是怀有一丝希望的,况且在守望多年后,她的丈夫终还是安然回到她的身边。而江离和梁天骅呢?无论他生死与否,他们都是不可能再相见了。
“喂,别唱了。”我对她说,“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个死人。”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什么?”她突然这么问我,让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若真真切切爱一个人,思念是不会因死亡而停止。”
她如此笃定,是爱他爱的太深了。相比之下,任何事都黯淡成了陪衬。
她与莫邪真的很像。可梁天骅却不是干将。并不是他没有生死相随的勇气,若说为了江离,你要让他死,他会二话不说的自己就去抹脖子。但为了大唐,他必须活下去。他是天策府的人,只有血尽力竭时,方能赴死。
在她低声浅唱《汝坟》的第六个年头,沉寂已久的地面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声音。那是马蹄踏着落叶的声音。
骏马嘶鸣后,便是来人翻身下马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在距离墓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沉默了许久,那魂牵梦绕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她的耳边,“阿离,我回来了。”
自她死后,他的畏惧也随她一起去了。每每两军交战,他一定是冲到最前面的那个人。伤口崩开了也不去管它,有一次他的肠子都已经拖到了地上,又被军医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三月前,史朝义在莫州自刎,安史之乱就此落下帷幕。想活下去的人已经长眠在他乡,想去的人却又偏偏活着回来了。命运作弄,梁天骅屡立战功,军阶升了又升,如今已是官拜大唐明威将军。
地上的他闷酒一碗接着一碗,却不知道地下的她早已泣不成声。
“我明日再来看你。”他起身离去,马蹄声渐渐的在山下消失。
起初,我还有些埋怨梁天骅,但江离说他不能死。为大唐活着是尽忠尽义,而今却是为了尽孝。因为这场战争,他的母亲先是没了丈夫,儿子好不容易九死一生从沙场上活下来,你此刻叫他抹脖子上吊,那不是活生生的要了梁夫人的命吗?想他忠烈一世,到头来还捞得一个不孝的罪名。
“我向来不会看错人。”我和她说,“看来你真的是个蠢货。”
她撇了我一眼,回敬道,“你不懂我不怪你,兵器怎么会懂人的感情。”
我冷哼了一声,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倒是她巧笑了一声,“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决定不再和她说话了。
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其实她说的并没有错。不过,她说兵器都是冷冰冰的不带感情我却是不服,如果有朝一日我找到干将剑一定要让它和她好好说一说,我们兵器也是有温度的。我是说,如果。
自那天起,他每日午后便都会来她的坟前待到黄昏时才离去。如今已是一军表率的他,话唠的毛病却并未改掉。
“昨天阿飞生了一窝小狗崽,阿离,你一定不知道它们有多可爱!”他笑着说,语气就像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而她倒也乐意听,脸上还洋溢着浓浓的笑意,她的神情也和她以前一样。不同的是如今一个坐在地上,一个躺在地下,一个还活着,一个已经死了。
两年后的一个午后,他再次来到这里时,却并未像往日那般滔滔不绝。
“我……”沉默片刻他终是开口,“阿离……我要成亲了……”
笑容在她的脸上凝住了,只听他接着说,“对不起……”
“喂……”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安慰她道,“你别伤心了……”
“他要成亲了……我为何要伤心……”一滴泪划过她微笑的嘴角,“我该高兴才对。”
“你不是傻了吧?”我焦急的问。
“我是个已死之人,不可能再陪他走完余生……如今有人替我去照顾他,你说,这不是好事么?”她拭去眼泪,“阿邪,我想去见他最后一面。你可有办法?”
“有……没有!”
“这么说一定是有,对不对?”
“办法倒是有一个,”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要告诉她,“以我之灵带着你的一魄附回到你的肉身上,你便可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重回世间。但……时辰一过,便是你魂飞魄散之时……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她笑着对我说,“我要去见他。”
因我以剑灵所镇,几年来江离的尸身并未有任何变化,就这般“还魂”出去,除非的得道高人,寻常人是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破土的时间是次日的寅时过半,好在这座孤山平时鲜有人迹,要不然任凭是谁看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从坟里爬出来还不得被活活吓死?
我是第一次以人的视角去看天际那一丝曙光,真美。
“阿邪,我们去找天骅吧!”
“你自己瞧瞧,”我不禁数落她道,“你一身嫁衣红妆,就这么跑到洛阳大街上还不被当成逃婚的给抓起来!”
梁天骅这小子还算办了件好事,在入殓时将江离惯穿的那套服饰也随之一柄放在棺材里,也省的我们再费时费力费脑筋去讨另一套。
将衣服换好后,她还在洛水畔梳妆打扮了一番。我想告诉她,即便你如今已是一具白骨,梁天骅也不会嫌弃你的。转念一想,她生前也是爱美之人,这该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去打扮自己。昔日妆匣前执笔画眉梢宛如三春之桃俏丽,而今临水洗去尘世喧嚣同样楚楚动人。
明威将军的府邸并不难找,只要随便问一问城中的人怕是没有不知道的。为我们指路的那位老伯显得格外高兴,“往人最多的地方去准没错!今儿啊,小梁将军娶妻,将军府那里可是热闹的很!”
虽然早就知道他要娶亲的消息,但我感觉江离的身体还是晃了一下。
今日的洛阳城里的景象,就连伤心人看到也该欢喜才对。就像江离之前说的,她该高兴才对。
一路上,便听有妇人交谈道,“听说了吗?其实小梁将军早就有了意中人。可那姑娘命薄,死在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中了。小梁将军本想一辈子不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母亲以死相逼,他这才娶了媳妇。
另一妇人道,“唉,毕竟人都死了这么久了,小梁将军到现在才成家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了。再说,新夫人品性淑良,人又貌美如花,用不了多久,小梁将军不会再想之前死去的姑娘了。”
“喂,”我忙对她说道,“你别听她胡说!”
“阿邪,”她欣慰笑道,“咱们走吧。”
就在她转身那一瞬间,将军府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是新郎官出来接亲了。江离并未回头,就连犹豫也不曾有过片刻,转身与人潮倍道而去。我猜,梁天骅也没有看到她,便是看到了,该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亦或那只是一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是啊,怎么可能是她呢?
“你……不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吗?”洛水畔,我问她。
她仰望着漫天的星斗,淡然道,“见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在大喜的日子给他徒增伤感罢了。”她顿了一顿,忽的问我,“你猜,哪颗星星是我?”
“蠢江离,”我不禁骂道,“你的那颗星星早就在八年前没了!”
这次她没有还嘴,倒是对我笑了笑,“阿邪,谢谢你。”
“干嘛要谢我!”我带着哭腔和她说,“早知道当年我就让鬼差把你带走了!”
“其实,我一点都不后悔。”她笑笑,“谢谢你让我知道他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便已满足。”
说是安慰我,到不如说是她自己想对自己说的话。“阿邪,”她对我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
“我早前在扬州有个弟弟,叫有汜。若是他没死,现在估计是九岁了……我没有尽过一天当姐姐的义务……我将这副肉身送给你,还望你能替我照顾他一世……若他死了……你便当替我活一世好了……”
我哭着骂她,“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我为什么要替你活一辈子?”
“对啊,我就是这么自私,你怎么到现在才知道?。”她回道。
“算我答应你了。”我望了望天际,“那你给我唱首歌吧。”
她唱的还是那首《汝坟》,我则哽咽着低头祈祷晨曦不要那么快的到来。既见君子,何以离人浅唱。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歌声伴着朝霞消失在清晨空旷的洛水河畔,而我已是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我多想告诉她,她说的不对,兵器也是有感情的,要不然我为什么要哭?可惜,她已经消散在三界中再也找不到了。
我用江边的芦草编了个结扣,将它埋在洛水河畔。他们之间既是隔着忘川河,便叫它忘川结好了。最后望了一眼洛阳城的方向,不再有任何留恋,打道南下。
她既是不希望去再见他,那我便也不再见了。他记忆中的那个江离,早就死在了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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