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宝殿内金碧辉煌,正中的如来坐像面容沉静,双目微闭,一手立于胸前作拈花状,一手置于膝上,正是有名的“拈花微笑”状。
传说当年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只有珈叶尊者破颜微笑,获传正法。想那些修行多年、已成正果的菩萨罗汉都未能参透禅机,其蕴涵的深意又岂是凡夫俗子能领会的?
怀舒伏在蒲团上,心中默默祈愿。
她自小一帆风顺,读书、工作,无波无折。日子温馨宁静,只是偶尔独处时,会感到若有若无的失落。人都说平淡是福知足常乐,可如果太平淡了,不也少了些乐趣和回味?
这山不算太高,下山时也是黄昏时分了。在山脚找了一家旅店,怀舒歪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眼皮直打架。房外有人在说话,声音似乎在遥远的天边,越来越模糊……
恍恍惚惚中,她感觉身体飘了起来。飘到一个山头,只见云蒸霞蔚,仙气缭绕;群峰迭翠,怪石林立;松涛飞瀑,钟鼓合鸣;殿阁庙宇,浑然天成。
她来不及赞叹这奇景,已到了一道石梯前。石梯绵延而上,似无尽头,高处云遮雾绕,隐隐有钟声传来。
这是什么地方?心念刚动,已到了石梯顶端,一座高大的建筑巍然耸立。抬头望去,“大雄宝殿”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这不是今天拜过的那座寺院么?可山景却大不一样……她正纳闷,身子已飘入了大门,殿内情形居然和白天寺庙中相差无几!
两侧分立五百罗汉,静寂无声。莲花座上的如来面露微笑,一双充满智慧的眼此刻正注视下方。
居然都是活的!她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拜伏在地。
耳边响起如来的声音:“今日讲经时,听到一信女祈愿,特唤前来,准汝所求。”
她吓了一跳:自己求了什么?
如来仍是微笑:“此番前去,虽有大惊大险,却无性命之忧,我保你可回原处。你愿往哪朝哪代?”
哪朝哪代?她听得一头雾水,仔细回忆一遍祈愿时的内容,没什么朝代啊!
见她半天不回话,如来也不恼:“也罢,你走这一趟,自知佛法奥妙。着阿难领你去罢。”
莲花座旁闪出一人:“领法旨。”
还没听清,只见阿难右手微扬,一道金光射来,身子立时被抛出殿外,她吓得大喊起来:“我要去哪里?”
空中一片雾霭,四周皆茫茫然。
“不会太远,汝好自为之。切记谨言慎行,抑七情六欲,了无挂碍,方能回转……”
耳边风声呼啸,下落仿佛永无止境,她来不及细想阿难话中深意,便坠入了深渊……
明亮的阳光洒落床头,温煦而柔软。
懒懒地闭着眼,怀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昨夜的梦又跳入脑海,实在是离奇,不过是白天许了个愿,晚上就梦到了如来,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想着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睁开眼来,却发现笑不出来。头顶上的,不是旅馆的天花板,而是藕色纱帐,细丝暗花,精致异常;身上盖的也非旅馆的白色棉被,竟是锦缎被面,绣着牡丹朝阳,华采灿然。再转头,看见了枕头上的含苞水仙。
怎么回事?怀舒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坐起身来,却发现身上穿着白色中衣,一头青丝直泻下来,铺满了床头。怀舒捻起几缕,怔怔出神: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么长的头发?
脚步声近,一双素手伸进来,纱帐被挽起,床边多了一位少女,十五六岁,梳着双髻,青衣绿裙,显然是丫鬟。
她见怀舒醒了,笑着福了一福:“小姐早,春兰服侍来迟了。”
“小姐”?怀舒如遭雷击,猛地忆起昨天的梦来,顿时冷汗涔涔而下:难道,那不是梦,竟是真的?
春兰见怀舒不应,又叫了一声“小姐”。怀舒醒悟过来,忙道:“把镜子拿来。”春兰从妆台上取了铜镜递过。
心潮澎湃,手亦微微颤抖。怀舒深吸一口气,把镜子拿到眼前,竟对上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冰肌玉肤,清丽娇柔。美则美矣,却没有半点自己的影子。
惊骇未定,房间外又传来了通报声:“老爷到!”
门帘被掀起,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身锦缎,体态发福,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之人。
见怀舒定定望着自己,男子一脸慈爱的笑:“芙儿,昨晚睡得可好?”
“芙儿”?一记闷棍打在头上,怀舒终于相信是穿越了。既然被称为小姐,这位是老爷,那么,自己是他的女儿了?
试探地接了口:“谢谢爹关心,女儿睡得很好。”
中年人在床头坐下,仍是满脸笑意:“山上生活清苦,峨眉对门下弟子是出了名的严厉,灭绝师太又对你寄望甚高,你肯定吃了不少苦,这次回来就多住几天,让厨子给你补补。”
峨眉,练功,弟子,灭绝,这位小姐似乎是江湖人士?怀舒疑惑归疑惑,得先把中年人打发走才能做打算,否则岂不是一问三不知?
懒洋洋打个哈欠,睡眼惺忪:“谢谢爹。可我还有点困,想再睡会儿。”
中年人先是一愣,继而连连点头:“也是,你连日赶路,再睡吧!中午起来用饭。”转身叮嘱了春兰几句,这才离开。
怀舒躺回床上,哪里睡得着?初来陌生之地,除了丫鬟春兰与自己的“芙儿”小姐身份外,一无所知,以后怎么办?
幸好春兰是个快嘴丫头,心无城府,极易套话,三日下来,怀舒便已清楚自身处境。
如今正当元朝六至正年,这身子主人——纪晓芙原本家在汉阳,后迁至川西。父亲乃金鞭快手纪英,一方英豪。纪晓芙今年十七,十二岁便投入武林名门峨嵋派门下,因天赋颇高,且心地纯善,掌门灭绝师太极为钟爱,近年屡次暗示传衣钵之意。纪晓芙十五岁时,在父亲授意下与武当六侠殷梨亭定亲,只等十八岁成礼。
名门闺秀,峨嵋高弟,夫婿亦是少年英侠。这位纪姑娘当真是老天垂爱,万事遂心啊!怀舒松了口气,佛祖倒是没亏待自己。只是,阿难说的“抑七情六欲,了无挂碍”,所指为何?纪晓芙有婚约在身,难道也要“抑七情六欲”么?
怀舒想不明白,好在她性情淡泊,抑七情六欲也不是难事,只须耐心等待回去的日期便可。
空想也是无用,不如出去走走。怀舒——现在已是纪晓芙,携春兰出了门。
一路行来,街旁商铺林立。成衣店、布庄、酒肆、客栈、珠宝行、杂货摊一应俱全。街上行人或步履匆匆,或悠然信步,着粗布青衫者虽多,遍身绫罗者也不在少数,一派繁荣景象。
虽是乱世,这川西却是富庶之地,百姓生活甚是惬意。晓芙正自感叹,却被春兰的叫声打断了思绪:“小姐,快来看!多漂亮的簪子!”
侧首望去,原来是货郎挑着的担子,里面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再看春兰手里的发簪,虽是木质,手工却甚精致,漆色古朴,颇有韵味。
眼见春兰目不转睛的样子,晓芙不禁笑道:“我买了送你可好?”
春兰顿时双眼放光:“真的吗,小姐?”
晓芙忽生玩心,逗趣道:“你什么时候出阁,我再送你比这好看十倍的簪子。”
春兰闻言满脸绯红:“小姐又在取笑我了,我只要一辈子跟着小姐就好。”
哪有女孩终身不嫁的?晓芙失笑,正想再逗春兰几句,忽闻不远处传来粗暴的喝声:“滚滚滚!瞧你这腌臜样,也想吃包子?别弄脏了我的铺子!”
循声望去,只见两丈开外的包子铺门口,一笼包子散落一地,一个破衣烂衫的男子正被伙计推搡在地。一伙计似不解气,上去拳打脚踢,嘴里兀自咒骂不休。
那男子长发遮面,虽看不清神情,但并不还手,也不告饶,只是以手撑地,默默忍受着伙计的拳脚。
晓芙心生不忍,走上前道:“无非是几个包子,何必动手?”
正埋头算账的掌柜闻言冷笑:“包子倒不值钱,可这人一脸脓疮,满身污泥,晦气得很,咱们做生意的,最怕触这种霉头!”
晓芙皱了皱眉,好声好气:“掌柜的,人说和气生财,您送他一笼包子又何妨?多结善缘,财路不是更广吗?”
对方看了晓芙两眼,皮笑肉不笑:“多结善缘?我跟这种乞丐结什么缘?看姑娘你挺标致,如此关心一个叫花子,敢情是你们要结缘?罢罢罢,包子钱我也不要了,姑娘你把他带回去吧!”
看热闹的众人一阵大笑。
晓芙一张俏脸瞬时涨得通红,春兰脚一跺,便要上前理论,晓芙一把拉住她:“算了,说了也没用。去看看那个人。”
那男子已被打得匍匐在地,晓芙刚想出手,又忐忑起来,毕竟初来乍到,自己身手到底如何?
她再看去,伙计们越打越起劲,恐怕要出人命了。无奈只能咬了咬牙,双手一分,抓住了两个伙计的衣袖,猛然发力,只听“砰”的一声,两人被扔出一丈多远,重重落地。
围观者没想到这看起来娇柔的姑娘身手不凡,怕惹麻烦上身,顷刻间走了个一干二净。
晓芙又惊又喜:看来这身躯对习练过的武功有本能的记忆,自己再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了!不及多想,连忙蹲下身,和春兰一起把被殴男子翻过身来。
这一看不打紧,当真是触目惊心。男子面上布满脓疮,眉目不可辨,衣服破烂不堪,露肉之处多处溃烂,脓水流出,阵阵臭气扑面而来。
春兰碍着小姐,虽强忍厌恶,但仍捂住了鼻子。晓芙也觉恶心,但转念一想:这男子重病如此,若任他流落街头,只有死路一条。
再看他无法自立行走,两个女子扶着一男人在大街上招摇也不成体统,毕竟这是元朝。
晓芙想来想去,心念已定起:“春兰,去雇辆马车,回家。”
春兰瞠目结舌:“小姐,你疯了?我们怎能带一个大男人回去?他脏得要死,病得又重,万一死在家里呢?还有,老爷知道了怎么办?”
晓芙板起脸:“天塌下来我顶着,你去是不去?”
春兰不敢再说,嘟嘟囔囔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