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老福特@ddddeb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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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那个有名到街上被贴满画报的公子,他常坐在酒楼的栏杆边上,小臂搭在栏杆外面,睡觉,嘴角带着笑。
“金先生,楼下有军官找。”
酒馆经理附身轻轻喊他,他微微抬头,扬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又回复了平日里的神情。金泰亨,这偌大的南京城都认识的名人,偏爱与这少年飞行官来往,那酒馆二楼人声鼎沸,金发碧眼西装笔挺的飞行官们揽过他的肩头,他就只是笑,接过一杯又一杯的酒,仰头就喝了下去,脸边的红晕不深,他是消瘦的,眉目带情。
“乔,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有飞行任务。”
金泰亨习惯了,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人,靠不住,留不住,他这身边总是站着不同的飞行员,年轻的,健硕的,意气风发的。金泰亨喜欢这个拥挤而聒噪的地方,因为这里听不到外面轰隆作响的飞机引擎声,他噩梦里常有这声音,所以他失眠,一睁开眼睛,一切空无。
“小北,你也来南京了?”
金泰亨不觉得意外,他和唐北已经好些年没有见面了,他还是没怎么变,朴素白净的,金泰亨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差点没认出来,您,变了很多。”
“嗯,我知道。”
唐北把茶杯握在手里,茶水烫着虎口,飘着细碎的茶叶。
“我找了您好久,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我来给您送信,司令官托我把它给您,您务必收下,说来也惭愧,那时欺负您,被田柾国走了好几次,您收下,我走了。”
金泰亨不敢走过去看,他瞥了一眼信封便扭头离开了客厅,他有些慌张的扭开水龙头,一遍一遍的洗着手,水滴溅在昂贵的西装衬衫上,金泰亨用胸前的衬衫布料擦拭着,整个人显得异常狼狈,他还是看到了,那信封上的字是田柾国的,收件人是自己,他知道里面写着什么,他不敢看,洗过了手还是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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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亨读高中那年,遇到过一个飞行员,他受伤了,躲在金泰亨的宿舍里养伤,他来的神秘,走时也安安静静,只留下一只鸽子,洁白的,他来时怀里抱着的,只不过那鸽子的翅膀被血染红了,那鸽子腿上绑着小小的信筒,里面塞着一张纸条,上面落款写着1123,纸条上只有四个字:“鸽子认路”
金泰亨毕业时,那年金泰亨的父母都离开了,他一个人拖着箱子来到了南京城,他在车站看到了飞机从他头顶略过,那声音惊扰的他耳鸣,只是一瞬间轰鸣,便震颤了一生。
“请问这里有没有编号是1123的飞机。”
那小军官愣住了,他挠了挠头,竟做了个自我介绍。
“我叫唐北,七大队。”
“我叫金泰亨,就在南京读书。”
第二天清晨,鸽子扑闪扑闪着翅膀落在窗台上,金泰亨推开窗户,它飞走了,一瞬间就消失在白云之间,中午时分,鸽子领着飞机飞过学校,金泰亨抬头,看到了飞机尾端的数字“1123”
“空军七大队,田柾国。谢谢你把它带回来。”
“我叫,金泰亨。”
“嗯。”
金泰亨第一次去看田柾国训练
“泰亨!”
田柾国朝着他飞奔而来,金泰亨别过头,伸出手还是接住了面前这欢呼雀跃的少年,田柾国跑来时带过一阵风,清凉的,穿过金泰亨身边。“看着我!”田柾国又跑开了,那背影活泼又有力,少年一下子钻进飞机机舱,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田柾国迫不及待要对金泰亨展示的那模样在金泰亨眼中是可爱的,他那清澈的目光就像是一只小兔,欢脱的跳跃着。
“你们田队,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泰亨身边站着唐北,就这么倚在墙上,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架编号1123的飞机上,轰鸣声很大,金泰亨是扯着嗓子说的,顺着唐北的目光看去,田柾国总是英姿飒爽,在这风华正茂的年纪,生如夏花。
“是个不怕死的人。”
唐北声音不大,勉勉强强听得清,在这偌大的南京城,会开飞机的本就没几个,田柾国是这批空军中最优秀,最耀眼的那一个,敢这么低空飞行的,田柾国,是第一个。
“嗯,知道了。”
金泰亨点头答应,不怕死吗,他不知道。田柾国的飞机停在停机坪上,田柾国从机舱里出来,嘴角带着笑,一副骄傲的模样。
金泰亨对这里不熟悉,不知道此刻那一位朝着唐北走去的女人将要经历什么,但他能感受到田柾国的笑意不再那么深了,气氛一瞬间一落千丈,金泰亨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深沉的,一下子消失不见。人群中央,一个憔悴的女人拿着面前唐北递过来的信封,她用长指甲划开,一个铜牌掉到地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瞬间,停机坪安静的像从未有过人一样,那女人先是蹲下来捡起铜牌,她蹲着,捂着嘴,颤抖着。那女人忽然站起身子,她像一只受惊的鹿,无助的环顾四周,没无人伸出手拉她一把,那一小队的飞行官似乎在默哀,帽子整整齐齐的托举着,一言不发,那女人的声音尖利的划破空寂,她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没人拦着她。后来,那女人哭累了,嗓子也哑了,她被人拖走,手里还紧握着那个铜牌停机坪上又安静下来,唐北没说话,金泰亨似乎看懂了,他紧咬着下嘴唇,抬头盯着浅蓝色雾蒙蒙的天空,万里无云。
那鸽子回来了。
飞机的轰鸣声取代了金泰亨脑海里那女人的呜咽声,他在原地站了很久。
“金泰亨。”
田柾国喊他,金泰亨没应,他仍盯着女人蹲下时那片空地,他的眼眶有些干涩,慌忙眨了几下眼睛,身后唐北收拾工具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
“田队,刚刚司令官派人来送牌子。”
唐北一边拿着箱子离开,一边扭头对田柾国说,田柾国嘴角的笑意忽然凝固了,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沉寂了片刻后猛地揽过金泰亨。
“我今天飞的很远。”
“唐北说你不怕死?”
“别皱眉。”
金泰亨看着田柾国,对方似乎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扬起嘴角,转身盯着天空,唇下痣也看的真切,明明还是个少年,眉目却显得锋利,那双圆圆的眸子,兴许是在天上呆惯了,竟比天空还清澈得多。
“这南京城有许多好吃的。”
田柾国走在前面,给金泰亨一个雀跃的背影,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路边的花草轻轻摆动着,田柾国的短发沐浴着阳光,他有时回头,等着金泰亨快步跟上。
“好长时间没走到这地上,你带我逛逛。”
金泰亨有些窘迫,他平日里也不会出学校,教育补贴本就不多,他没有家,没人会给他寄钱来。田柾国仍是大步走在前面,擦肩而过的几个穿校服的青年,他们停了下来,挡住了金泰亨的路。
“这不是金泰亨嘛,真稀奇!金泰亨也逛街了!”
这些人金泰亨是熟识的,有些家底便免不了飞扬跋扈,整日里嘲讽同学,他习以为常。金泰亨低着头,快步绕过他们,他还是害怕的,手臂还是被人抓住了,只不过那力道很轻,是田柾国,他把金泰亨护在身后,附身低头看着那群学生。
“我知道他好看,可也别一直盯着看。”
少年军官伸手推了推帽檐,他把金泰亨拉走,朝着那群学生吹了个口哨,瞥了一眼便离开,他低头看着金泰亨笑,青涩却张扬。
“你之前不逛街啊。”
“没钱。”
金泰亨鼓足了勇气大声说着,田柾国还是笑,他抛下一句话,带着笑意说出来的,金泰亨愣住了,他不知如何去接,从哪方面去接。
“那你以后领我的抚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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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亨近日里习惯性的望天,每天清晨放飞那只洁白的鸽子,那鸽子兴许在天上遇到了他的飞行员,学校里许多人都知道金泰亨受那飞行大队军官的庇护,教书先生劝他离天上飞的人远些。
“他们就像南京城里的五月飞絮。”
金泰亨没听进去,他始终后悔自己没听教书先生的话。
那飞机引擎声又近了,又是一个归途的傍晚,那飞行大队会有一架编号为1123的飞机,改变自己的返程航线,在大学校园的高空中盘旋一会,寻找自己的男学生。
“田柾国!”
金泰亨站在广场中央,他任凭气流吹乱了头发,他呼喊着田柾国的名字,他相信那飞机里的人听得到。田柾国常常带金泰亨来停机坪,他拿着一只细细的毛笔,在编号1123下面写下了金泰亨的名字,他说金泰亨会带给他幸运,像那只鸽子,他总能找到金泰亨的方向。
“鸽子认路。”
那只洁白的鸽子停在金泰亨肩头,那鸽子腿边的信筒里又塞了纸条。
“向上看,我一直在。”
金泰亨在黄昏下行走着,脚步是轻快的,他要去见他的飞行员了。
“小北!田柾国在哪?”
“刚落地!在停机坪!”
唐北举起手里的扳手大喊,金泰亨跑了起来,他的飞行员在地面上等他。可他停住了,他看着一群人凑了过去,把一个信封丢给了田柾国后匆匆离开,金泰亨不敢走过去,他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南京的飞行员,就像五月的飞絮。”
一个女人停在田柾国面前,她的拳头落在田柾国的胸口,她哭嚎着接过信封,伸手拉扯着田柾国的衣领。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那女人咒骂着,田柾国没说话,金泰亨心疼,他不知道该心疼那女人,还是田柾国。那女人接过信封胡乱抹了把眼泪,她忽然又笑了,弯腰给田柾国道歉,她走了过来,就站在金泰亨面前,她回首看了看田柾国,又看了看面前的金泰亨,扯出了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她说:
“趁着年轻,离开这里。”
金泰亨点头,忽然又摇头,田柾国朝他跑来,满是关切。
“前些天的任务…没人回来…”
鸽子飞走了,鸽子第一次在黄昏起飞。
“我们离开这儿,走,做个逃兵。”
金泰亨听着田柾国低声说,金泰亨哭了,他其实不愿承认的,他的眼泪滑下来滴在田柾国的衣领上,把那浅绿色的制服染成深绿。唐北在呼唤田柾国的名字,金泰亨回头,在田柾国抬头的瞬间捂住了田柾国的眼睛。
“别看,就只能,做一小会儿逃兵哦。”
他俯身,看着田柾国,眼泪顺着嘴唇滴到唇下痣上,金泰亨的手掌感觉到了田柾国颤抖的睫毛,湿润的,田柾国的眼泪顺着手掌的纹路流下来,钻进金泰亨的袖口。
“去吧。”
金泰亨缓缓抬起手,他看着田柾国的睫毛上挂着泪,两人对视的瞬间若隐若现,带着铁锈味道的眼泪汇合在一起,咸的。
“小北,任务名单上,有我。”
肯定句,田柾国拉着金泰亨的手,唐北只是点头,三个人都沉默着,最后还是田柾国笑了出来。
“鸽子认路。”
田柾国跟着唐北离开了,金泰亨抬手擦了把眼泪,他飞奔到田柾国的飞机下面,额头贴着冰冷的机身,他许了个愿望。
“1123,拜托你,一定要带他回来,他是最优秀的飞行员,你一定要带他回来,你跟着那只白色的鸽子,鸽子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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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金泰亨推开了田柾国的房门,田柾国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
“明天就飞?”
“嗯,明天就飞。”
对话简短而急促,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田柾国伸手揉了揉金泰亨的耳垂。
“为了你,我一定会回来。”
那夜过的很漫长,金泰亨和田柾国并肩躺着,柴油灯的黑烟绵延着飘到眼前,金泰亨忽然说起他的鸽子,那鸽子还没飞回来。
清早告别的时候田柾国用尽力气拥抱着金泰亨,他们用力的告别,可谁都没哭。那少年又给了他一个背影,消瘦而坚定的。被早生的阳光拉长了,那阳光刺眼,金泰亨不敢多看。
飞机起飞了,鸽子还是没回来。
“金泰亨,我还是不了解田队。”
唐北说着,飞机吹起的风沙似乎眯了他的眼睛,他拿起金泰亨曾给过他的手帕用力擦拭着,其实他是哭了。
“交代任务那天晚上,田队说,他很怕死,他想做逃兵。”
“他会回来,他是这里最厉害的飞行员。”
金泰亨旷了课,他躲在停机坪旁边的木屋里,听着城外的炮火,他的身体忍不住的颤抖,他感到困意,可他不敢合眼,尘土飞扬,呛的他咳嗽不止。唐北拖着工具箱在一架又一架的飞机之间穿梭着,七大队会议室上的照片被金泰亨拿走了,田柾国与1123的合照,照片里的少年在笑,不羁而年轻的。
田柾国在天空上飞着,高空的寒风钻进了他的骨缝,今天是阴天,炮火在他耳边炸开,他躲避着,气流有些乱,搞得飞机直晃。他像是看到了那只鸽子,田柾国腾出一只手在口袋里摩挲着,那是一张黑白照,他从金泰亨的学生证上撕下来的,他用力的把那张照片贴在飞机表盘上。对讲机里传来队友的呼喊声,炮火终究是吞没了所有的白云,四周肆虐的热浪向每一个飞行员奔涌而来。
“再让我,看一眼。”
田柾国感到一阵钝痛,机舱的玻璃碎了,冷空气冲进了狭小的空间里,腹部流出的鲜血还是温热的,手指沾染着鲜血,一不小心飞溅到了照片上,田柾国埋怨自己的大意。
“我看到他了,不真切。”
傍晚,鸽子回来了,落在金泰亨的脚边,翅膀上沾满了鲜血。
金泰亨的大脑瞬间宕机,尖锐的耳鸣击垮了他,他听见身后唐北的声音,支支吾吾的。
“田柾国呢?”
“我他妈问你田柾国呢?”
“一个没回来。”
金泰亨跑了,他冲回学校,手提箱里塞满了自己所有的衣服,鸽子跟着他,金泰亨却一直赶着鸽子。
“不要跟着我!你不要跟着我!”
他害怕看到那鸽子翅膀上的鲜血,他不知道那鲜血属于谁,他也不敢想。金泰亨满脸是泪的撞见了他的教书先生。
“你的飞行员呢?”
金泰亨还是哭了,嚎啕大哭,教书先生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些钱,拉着金泰亨的手带他去了车站。
“趁着年轻,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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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鸽子死了,兴许是老死的,金泰亨把它埋了,埋完之后他就买了张车票,他又回到南京了。不知过了几年,他成了现在这幅样子,手里拿着唐北刚送来的信封,唐北又回来了,他把手帕放在桌角,金泰亨曾带给他的那个,已经被洗干净了。
“你坐。”
金泰亨手里的水已经干了,他叹了口气,把信封推给唐北,示意他念。
“我不拿了,我手脏。”
唐北深吸一口气,拿起桌面上的拆信刀,划开信封的声音很响,回荡在客厅里。唐北像是知道信封里是什么,他小心的拿出里面的信纸,又把信封倾倒过来,铜牌落在手心里。
“金泰亨,鸽子这回,应该回不来了,既已许国,再难许卿。”
唐北顿了顿,他看着金泰亨点燃了一支烟,又吐出一口飘渺的烟。
“没当逃兵,抚恤金留给你,请把我抛掷脑后,快意余生,误你青春,万般歉意。”
金泰亨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他伸手烦躁的抓了把头发。
“快意余生?”
“留我一个人,叫我快意余生?”
他像是哭了,又像是带着笑,他一把夺过唐北手里的铜牌,捏着军绿色的绳子,那铜牌就在金泰亨眼前晃着。
“空军七大队,田柾国。”
金泰亨似乎好久没喊出过这个名字了。
“他死前,有没有说些什么,无线电里。”
唐北忽然抬起头,他沉思了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
“他说,他不知道该对他的男学生说我爱你,还是对不起。”
金泰亨哭了,眼泪滴在铜牌上,唐北把信纸叠好放在桌面上,他朝金泰亨鞠了一躬,转身走了,这一次他不会再回来了。
金泰亨转身拿出那个已经用了很久的箱子,那箱子的夹层里放着好多张纸条,卷起来刚好能塞进信鸽腿边的信筒里,那其中还有一张照片,黑白的,上面有位少年飞行员,依靠着那架编号为1123的飞机,对着镜头笑。
“田柾国,你这个逃兵。”
“田柾国,骗子。”
“田柾国,我好想你。”
民国那个有名到街上被贴满画报的公子,坊间都传他有个爱人,已经去世了很多年,这公子常抬头看天空,有时躺在院落里,看着这天变成黄昏 。
他的阁楼边上养了许多鸽子,每只鸽子腿边都有信筒,里面都塞着字条,可没人知道里面写着什么。
那公子早晨放飞鸽子,傍晚等着鸽子飞回来。
前些天一姑娘在街上捡到了一只鸽子腿边掉落的信筒,她好奇,拆开来看,那薄薄的信纸上写着:
“鸽子认路”
“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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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亨,向上看,他一直在。”
……
略有改动,如有不妥,还望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