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开始读张爱玲的作品,是《传奇》初版的复印件,从头到尾读一遍,觉得甚好,是享受,也有所得:吸引人的不仅是那一手泼得出、收得住的文章,不仅是作者丰盈、鲜灵的艺术直觉,而且是作者对人的处境的“苍凉”的理解,观察人生、体验人生的一种独特的角度和态度。后来越发对张感兴趣,感兴趣的结果是,做了《张爱玲传》。本传记中坚持的一点,相信是符合传记求真的宗旨的:即……决不把传记当做传奇,虽然张爱玲是个不乏传奇色彩的人物。
如今说张爱玲在祖国大陆家喻户晓,肯定是夸张,但若说她在今天的读者中是最有号召力的现代作家之一,则不算过分。喜欢张爱玲的读者对她的书真是喜欢,阅读的本身即能给他们莫大的快感。乐趣还可以来自其他,是关于张爱玲的一切,那就是非同一般地喜欢。可以为这“非同一般地喜欢”作证的是,由港台那边传过来的“张迷”一词,在祖国大陆是越来越有市场了。怎么个“迷”法?寻觅她的书是一端;搜罗有关张爱玲其人的种种又是一端。大多数人此类举动,并无功利的目的,既无当作家的宏愿,也无做研究的打算,这就是“迷”的境界了。
另一个解释是,张爱玲是个女作家。尽管她对将女作家“特别分作一栏加以评论”心有不甘。对于读者大众,女作家似乎天生就带着神秘感和传奇性。张爱玲其人在“张迷”眼中是更带传奇色彩的。
她的几篇自传性散文道出了她早年生活中的不幸与她内心的孤独,她与汪伪政府高官、长她十五岁的胡兰成的一段没有结果的婚恋更是一段不寻常的经历。她的性格中聚集了一大堆矛盾:她是一个善于将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享乐主义者,又是一个对人生充满悲剧感的人;她是名门之后,贵府千金,却骄傲地宣称自己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悲天悯人,时时洞见芸芸众生“可笑”后面的“可怜”,但在实际生活中却显得冷漠寡情;她通达人情世故,但她自己行来却是从衣着打扮到待人接物,均是我行我素,独标孤高;她在文章里同读者套近乎、拉家常,但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让外人窥测她的内心;她在40年代的上海大红大紫,风头出尽,几乎得到电影明星般的风光,然而几十年后,她在美国又深居简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以致有人说:“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及极度的孤寂。”凡此种种,均使张爱玲成为一个谜一样的人物,而谜,往往更使人入“迷”。
然而,如果要在传奇上做文章,我们最好还是去寻思张爱玲作为一个作家的传奇——她的有异于众的创作历程。张爱玲名作《传奇》、《流言》中的全部作品均写于二十五岁以前,那时她对人性已有独到的、稳定的把握,技巧已相当圆熟,文字则更臻于化境,这样的早熟早慧,求诸现代文学史,再无第二人;现代女作家中有以机智聪慧见长者,有以抒发情感著称者,但是能将才与情打成一片,在作品中既深深进入又保持超脱的,张爱玲之外,再无第二人;张爱玲既写纯文艺作品,也写言情小说,《金锁记》、《秧歌》等令行家击节称赏,《十八春》、《不了情》则能让读者大众如醉如痴,这样身跨两界、亦雅亦俗的作家,一时无两;她的中学、大学教育均在西式学堂里完成,但她却钟情于中国的小说艺术,在创作中自觉地师承《红楼梦》的传统,新文学作家中,走这条路子的人,少而又少。
归根结底,张爱玲是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杰出作家,而不是作为一个怪人、异人而存在的。也许她将不仅仅属于现代文学史。遥想几十年、几百年后,她会像她欣赏的李清照一样,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一个稳定的位置也说不定。还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的人们如被张吸引,重要的将不是她的传奇经历,而是她的作品散发的独特芬芳。假如张爱玲真像她在《天才梦》中戏称的那样,“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天才的怪僻缺点”,那我们不必如此认真地对待她;另一方面,即使是一个天才,她的怪僻、逸闻之类,也只配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单纯的称奇足以造谜而无助于解惑。如果我们追求的是一种理解,是对张爱玲的完整的认识,那么我们对待这位作家,最好还是采取她本人看人看世的态度:“在传奇中寻找普通人”——将“传奇”归于不奇,倾听她所乐道的“通常的人生的回响”。
单纯的称奇足以造谜而无助于解惑,我很认同余斌教授秉持的人物传记的观点。亲爱的,我希望你在接下来的收听过程中,也不仅仅只是猎奇。好了,张爱玲传的第一张关于张爱玲的就到这里,下一章和大家走进张爱玲的童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