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从出生起就被剥夺女子身份,然后以男子的使命成长,并且还被迫娶另一个女人为妻,这背后究竟有怎样的缘由?她的结局又是如何?
这个女人就叫司徒云重,她来自女性独白电影系列中的一个单元片——《云重传》。这部迷你影片由奚美娟主演,李少红执导,充分以女性视角解读了旧时代一个女人——甚至是女性群体——的悲剧。
最令我着迷的是,关于那些跌宕起伏的爱欲、隐忍、遗憾、委曲、选择、重生,“云重”几乎是以一种异常从容平静的口吻将它们娓娓道来。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能深切感受到她内心复杂情感的汹涌澎湃。
云重之爱
云重出生在一个广彩匠人世家中,旧时代对于“技艺传男不传女”的偏执让云重从呱呱坠地时就被剥夺了女人的身份。太爷的一句“从此,我们家添了一个男丁”开启了司徒云重漫长的悲剧人生。
留男孩的短发,穿男孩的衣衫,学男孩才被允许传承的广彩,但生理上对男女的本能反应和胜龙笔下透露女子秀气的自己让云重很快发现自己的异样。如果没有谭胜龙的出现,云重可能不会那么早发现“异性”给自己带来的莫名的吸引和愉悦。
初见是很有意思的。云重因为龙画得不好,正被太爷训斥,在她被数落得最难堪的时候,作为义顺隆新学徒的谭胜龙被带到她和太爷面前。少女一见生人,或因为羞赧,或以为有摆脱责骂的良机,匆匆跑了出去。
而胜龙画出的龙非常有神韵,他主动提出教云重画龙,其动机彰显了一个不骄不躁、善解人意的少年纯良的心思——希望为了这个初次见面就“躲”着自己的可爱的新朋友不再被严厉地批评。
胜龙的出现加速了云重对于男女之别的认识,这种“认识”并非来自环境的教育,而是身体本能的自感。在和胜龙相处的过程中,他说话的声音、皮肤的接触——胜龙会握住云重的手教她作画——让少女一步一步经历那全新而奇异的紧张、兴奋、温暖、柔软,从而对面前的异性感到前所未有的亲近和安全,这种“亲切感”和“安全感”或许成为了少女不自知的朦胧情思的根源。
于是,她回忆起胜龙的画时,眼底是藏不住的满满的赞叹与骄傲;她曾将胜龙的画一张一张藏在夜深人静的灯下,那无法言说、无从察觉的少女思慕也在一张一张画中静静流淌。
云重的成长因为沉重的责任和薄弱的力量而被迫孤独,没有人可以告诉她那些私密的感受从何而来,又该如何处理!她只能独自摸索,将心中强烈的情感和疑惑化作一个悄悄的询问:胜龙,别人都说我像个女孩儿,你觉得呢?
胜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憨笑,摇摇头。胜龙究竟有没有看穿云重的女子身份呢?也许他没有,因为他也太年少,没有那般敏感的心思。也许他有,只是没有那样大胆去坦白自己的发现,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由,终究也无从知晓。只是对于一个孤弱的少女来说,这样一个模糊不清的回应成为她此后几十年人生里一直耿耿于怀的牵挂。
后来,战争爆发,胜龙被抓壮丁,云重因此失去了和少年的联系。她再没有见过那个手指纤细却握笔有力、才华横溢却温和谦逊的男子。她为那双能为彩龙带来生气的手而遗憾,因为战争迫使它改握枪支去夺走那些陌生无奈的生命;她为那个微笑摇头的无声的回答而遗憾,因为少女纯真懵懂的爱意就这样被命运掩埋。
云重之欲
战争带“走”了义顺隆,带“走”了云重的胜龙,带“走”了少女爱的可能性,但也为云重的人生揭开新的一幕。这一时期,云重历经了她人生中具有转折意义的几件事。
头一件,是以为重病卧床的太爷冲喜之名,以男子身份取了一个乡下傻丫头为妻。在这件荒唐的事中,封建男权统治下,女性的地位低下、势单力薄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云重母亲对于女儿“终身大事”的反应被简要地描述为“一遍一遍地回绝”和“最终在乡下买了一个叫陶陶的女人——一个有智力缺陷的女子”,这种如同白描一般的表达却生动刻画出一个封建大家族中寡妇的艰难无助。
云重出生前,她父亲就已病故。他是一个怎样的男子我们不得而知,他与云重母亲的感情究竟如何也无从说起,但可以想见的是,旧时代里失去丈夫的女子几乎就是失去了所有的庇护。嫁入司徒家这样的大家族,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是她——也几乎是旧时代所有女子——逃不过的宿命。没能生下男孩儿也必定让她在失去丈夫庇护的家族里更加举步维艰。
没有自由,没有依靠,没有力量,没有选择,没有话语权。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法帮云重争取到公平的人生,也无法阻止这场悲剧的婚姻,最终唯一能做的是把女儿婚后的风险降到最低。于是,那个叫陶陶的疯傻女子成为唯一的解法。
在这件事情的讲述中,云重自己的感受没有被刻画,但我能感受到弥漫在那片回忆中的无措、压抑、无奈。
太爷到死都没有公开她是女子的身份,她身边的人,包括她的母亲,没有谁会、也没有谁敢去挑明她的真实性别,更没有人有意识去捍卫这个性别下所蕴含的一切权益,就连她自己,都无从抗争。
在那个时代,人人都会告诉她,她身上所背负的技艺传承的责任才是最重要,没有人会掷地有声、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作为一个女人、拥有真实的自我也是重要的。
她几乎无从感受到自己的女性自我,直到遇见那个叫陆白逸的法国男子。
义顺隆暂“亡”后,为了生计,云重机缘巧合下成为了一所难民学校的美术老师。在这里,对性别更加敏感的西方人陆白逸第一眼就看穿了云重男子装扮下女性的真实内里,他被她所吸引,并直白地表露感情。
生平第一次,云重被人以女子的身份郑重对待,被人不带任何偏见的爱慕,被一个异性温柔地爱抚、亲吻,并带她打开和释放那真实而美好的欲望,挣脱掉一切的束缚,体验到作为女性的被尊重。
此时的云重是一朵被浇灌而重生的花朵,她在和陆白逸的爱欲中重新绽放生命的华彩,甚至孕育出果实——她最终怀孕,成为一个母亲。
不同于云重自己,云重的孩子是纯粹的爱欲的结晶,而不是传承的工具,这对当了一整个青春“工具人”的云重来说是莫大的慰藉,对云重的母亲来说也是。此后,云重有了坚定的勇气以女子的身份活下来,为自己,为母亲,为陶陶,为这个男性退场的家庭带来全新生机与无限可能。
云重之责
云重的一生,是冲突的一生。透过她的悲苦际遇,我们看到的是封建旧制下延绵发酵千年的性别冲突,也看到偏狭的性别认知和世袭垄断带来的文化传承的困境。
影片中,那个将云重一生套起来的绳索是广彩传承的使命。广彩,即广州织金彩瓷,始于明而兴于清,距今已有300余年历史。广彩最鲜明的特色在于它的色彩浓艳、金碧辉煌,这与云重灰暗压抑的人生形成强烈的反差。云重好比那彩瓷的素白胚底,因为失去着色的自由而迟迟没能上色。
父权制里“技艺传男不传女”的偏狭,明面上是对女性社会地位的轻视,但于纯粹而圣洁的艺术而言何尝没有带来损伤。把文化的传承限制在男性这一条链上,忽视了女性本身可能蕴含的无限创造力,这实际上削弱了广彩的艺术性和广阔性,因为女性的细腻与呵护同样也能为一门手艺注入丰满的灵魂。
事实证明,她也的确没有辜负一个文化传承人的使命之责。随着后来形式越来越好,云重将义顺隆重新操持起来,并将它发扬光大,司徒家的广彩得以重生并享誉国际。
同样的,世袭垄断也让真正的“有能者”缺乏公平的机遇。比如谭胜龙,天赋异禀却没有资格作为其名正言顺的传承者,甚至因为社会地位的微弱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因而,文化传承的通道又添一道屏障。说到底,最终伤害的还是文化本身。
再说回云重。在她对广彩的传承过程中,两次“担责”的境况截然不同,第一次是出生时,是被迫的;第二次是“重生”时,是主动的。
据说原著小说中,陆白逸原本邀约云重跟他回法国开始新的生活,但云重最终选择留下,选择负担起母亲、陶陶和自己,以及即将到来的孩子四个人组成的家庭。
她已感受过爱,感受过性,感受过作为一个女子的生机,这些对她来说或许已经足以;同时作为一个人,一个依靠,一个传承者,她也必须担起自己的责任。这看似是一种无奈的主动,但也体现出一个女人的勇敢、力量、隐忍、担当、取舍。
再回顾影片的基调时,发现演员的讲述虽然看似平静从容,但在某些只言片语中还是能听出云重对自身遭遇怀有的淡淡的委曲和浓浓的执念。
她说到“太爷到死都没有公开我是女儿身,可能他已经忘了我是个女子,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义顺隆”时,是有咬牙切齿的,眼底有没能释怀的遗恨;她在与胜龙匆匆的重逢又别离后,仍不住地自问“他那时到底有没有看出我是个女孩儿呢?”她多么希望他是看穿了的呀!可她没有问出口,那些遗憾她终究只能埋在心里。
短短二十五分钟里,我们就窥见了一个女人不寻常的一生,它的真实质感应该是汹涌的,但影片表现的手法却十分克制。从声音上,因为是独白,全程只有演员面对镜头平静的“呢喃”,偶尔穿插几声温柔的猫叫;画面上,无论是人物的造型服饰配色,还是屋内环境的陈设,都是古朴、素雅的,唯有那些调色盘和成品的广彩作品放肆地出彩。
于是我又不禁回忆起影片初始的那个镜头,云重置身于一堆五彩斑斓的瓷器中,细细地为一个白瓷盘勾画着色。在时光的静静流淌中,云重自己就像一只素白的瓷胚,但她其实早已色彩缤纷,甚至可以勾勒无数种图案,孕育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