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谈起她父亲,说,有时想到你父亲这一辈子,真令人感到唏嘘,很难想象他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
她说,是啊,的确很难想象。我一直在心里埋怨他,也当面亮出锋利的指责,只是仗着自己与生俱来女儿的身份,便以为有资格站在高处俯视陷入深渊的父亲。可他也只是一个被无情命运摆布的普通男人,我本该给予他仁慈与温柔。
父亲在近二十年前的一场车祸中沦为生活无法自理的半植物人,尽管母亲的坚韧执着让他可以重新走路,父亲还是不可抗拒地错过了一个成年人的正常生长。随着那辆摩托车在陡峭山路急转弯处的摔倒在地,他的生命一下子被拽到一个停滞的、黑暗的空间里。
他被命运关了起来。说不清楚话,走不稳路,经脉阻塞,器官腐朽,肢体僵硬,身形肿胀,失去重心。这是他后来近二十年在生理上呈现的面貌,命运将他揉皱成一个沉甸甸的包袱,然后强行按在一个力量羸弱的胖女人背上。岁月冲刷了他曾经的一切锋芒——自学成才的农村大学生、英俊潇洒的文艺青年、声明在外的家中长子、势头强劲的兄长、前程可盼的丈夫,留下来只有刚愎自用、酗酒成性、吝啬闷犟、谎话连篇、粗枝大叶以及不合时宜的口舌机灵。
他的意志被病痛磨损,他的志向被现实摧垮。她只是在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想起,作为一个男人和父亲的他,一个人的时候究竟是怎样面对自己的英年早“逝”的。她也是在很久之后的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和他其实有太多相像之处,一样的刚愎自用,一样的理想主义,一样的不顾实际,一样的懒惰拖拉,一样的大手大脚,一样的倔犟叛逆,一样的喜欢买书囤书、一样地成为母亲的累赘。所以她没有成为唤醒他意志的那道光,父女俩一直在一条深深的沟壑两边,一前一后地在人世间的洪流中浑浑噩噩。
她和父亲之间也有鲜活的记忆,当然,那是在父亲还健康之前。他给小小的她葡萄酒喝,给她抽过一口香烟并教她用鼻子吐烟圈,带她在熙攘的菜市场小餐馆中吃糖醋排骨,骗她把白酒当成水喝下去,带她去上小学一年级,挣钱的马木车被城管没收后满怀歉意地带她走回家,夏天带她睡在自己瓜田里亲手搭建的小竹楼上。他也在她不听话时体罚她,规定她单脚站在墙脚,还在高抬起的那只腿的膝盖上放上一只茶缸,站两个小时,茶缸不能落地,与肩同齐向两边伸直的双臂要是稍稍下落,就会被笤帚棍打得嗷嗷直叫。
父亲是渴望有个儿子的,只是现实条件不允许,他就把她当儿子养,还到处在外面认干儿子。后来她接触到“重男轻女”这个概念,便愈加瞧不起父亲。甚至因为从小被当做男孩养,她一度对自己的女性身份认知出现障碍,不知如何以一个女孩的真实性情与这个世界相处。
父亲病重后,家里最严厉的管教失了势力,她在心底暗自庆幸。随之而来的是,她发现父亲变成了一个不听话不懂事的孩子,竟然为了跟她抢电视看,用灌铅一般的拳头重重砸了她的脑袋三下,那三下拳击带来的嗡嗡晕眩感到现在都还清晰着。可是,当某个周五的雨夜,母亲固执地阻止她去教堂参加礼拜时,父亲又像父亲般劝说母亲尊重女儿参与这样新鲜的活动。仅仅是这件事,她感受到自己与父亲在某种程度上的联结。可也因为仅仅只有这样一件事,这种联结又显得那样羸弱。
近二十多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除了拖着病体给母亲斤斤计较、粗重劣势的贩菜生意打下手,便是沉溺于酒精和千篇一律的抗战电视剧,以此来缓解身体的疼痛,在精神上自我麻痹。他成为身边人明里暗里取笑的对象,每到面对这样情景,平时只顾埋怨他的女儿又会当面怼那些取笑他的人:“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
有那么一个片刻,她也曾郑重温和地问他,母亲这么辛苦地留下来照顾你,为什么不再竭尽所能为母亲和这个家庭做些什么呢?他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呢?是啊,他又能怎么办呢?他也不过是一个被无情命运摆弄的普通男人!他失去了健康,命运拿走了他最重要的武器,她又怎能毫不留情地要求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上阵杀敌!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冷漠无情!如果那场车祸中不是他拼尽全力将她和母亲护在怀抱里,怎么会有可以健康自由长大的她?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忘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毕业之后,她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少,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在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中,她看见满身伤痕的父亲。长年的躯体腐坏让他体内积聚了很多毒素,他的身体变得油腻、僵硬、肥胖,腹部肿胀得像一块大石头,全身上下不少血瘀,因为神经的坏死,他对一些外界的物理伤害失去感知,肚子上和腿上布满了熏艾灸时不小心留下的烧伤。她对此只是漠然地瞥过一眼,或是不痛不痒地询问一句,就再没下文。只有在每次相隔异地的视频电话里,她才仿佛像个关心父亲的女儿一样,与他说笑。他与她之间的情感,渐渐成为一盏年久失修但勉强能用的台灯,发出的光微弱而昏黄。
在她二十六岁、他五十四岁的这一年,她从遥远的他乡回到父母身边,不知不觉待了小半年了,她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站在高处俯视深渊里的父亲。两人仍旧很少说话,有些事情却已然在悄悄发生改变。他会在一起吃饭的日子里,和女儿一起下厨,说:“你来做吧,我给你打下手。”她在父亲节那天带他和母亲去下了一次馆子(去餐馆吃饭;过去家里拮据,父母都舍不得下馆子),点了他最爱吃的火锅鸡。他生日那天,执意要自己在家做火锅鸡,她便给他打下手。饭桌上,他还是那样狼吞虎咽地吃大块的肉,母亲痴痴地笑话他老了之后怎么那么爱吃肉,他边啃着鸡头边说,都要搁土里的人了,还不赶紧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