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年前,这山还是一座无名之山。
……
垂于天际的暮日就像是一个硕大的圆形烤炉。耐心地等待了一个夏季的漫长烘烤,终于才把神迹大陆内易熟的东西烩上了一层酥脆的外壳。
它很是满足这一年只此一次的作品,于是果断地降低了温度。不需多久,它便能看到来自大地亿万生灵忙碌的身影,偶尔也能听到以作物为生的人们对来年的祈福。只是它无声无息,默默注视聆听,发光发热,纯粹创造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金秋的阳光已不同夏日般炽热,但那段燥热的时光却给苍翠的树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从无名山脚爬到山腰的枫树,被熏烤成令人垂涎欲滴的焦黄色,如不细看,仿佛万木争相燃烧。
只听得一阵风与叶子摩挲的声响,欲要挽留树的枝干犹如紧握不住的双手。虽然内心极度地抽搐颤抖,仍然放弃挽留,决定给予叶子风的方向与自由。
拥挤的枫林中涌出一男一女。身着白色素袍的男人倚靠在一棵粗壮的树下,捧着脸颊的左臂撑在弯曲的左腿上,右腿则拉得笔直,看似闲适地凝望着与他相距甚近却犹隔万里的紫衣女子。
他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彼此在等待一个开口的时机。
生活在山中的鸷禽猛兽如同感应到了可怕的力量,不敢发出声来打搅他们,整处山林安静的犹如一潭死水。哪怕是激荡起的涟漪,似乎都能被捕捉。
树依旧放手了,叶子轻松离开了。
骤作的缕缕清风又带走无数枫叶。见此光景,紫衣女子用手轻松地一唤,叶子就像是见到了主人,幻如几只翩翩起舞的火蝶不偏不倚地掉入她的掌心。
她无需用力,五指轻轻一折,掌中那几片叶子便碎成了一点点残渣。
“瞧,生命凋零即像落叶般干枯脆弱。”率先说话的紫衣女子若以相貌观之,正值碧玉之年。她板着一副不可方物的冷峻面孔,有着犹如死物的白皙肤色,冰冷的语气透露出一股对肉体凡胎的不屑。
“落叶终将逝去,正是它之所以美丽的原因。”说话的男人侧目望向枝头,一片片枫叶在秋风的鼓动下陆陆续续滑落,犹是天空下起的阵阵金雨,落地的堆叠又把林间的空地铺成一条璀璨夺目的黄金大道。
男人已过不惑之年,眼前昔日的青梅竹马却是朱颜未改。这段本该出自他对流年飞逝的哀艳感伤之言,倒成了他反驳紫衣女子最有力的话语。
女子不以为然,冷哼一声,道:“这种付出代价的美,不仅肤浅而且还很短暂。”
她似乎执意要打破男人故作悠闲的姿态,显然她是得逞了。男人收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右脚跟对地似蜻蜓触水,速度看似极快,却不曾惊动脚下落叶。他如似一张被拉成直角形变的弓随着不时抚来的微风拔地而立。
男人没有就此作住,而是以脚为弦,身为箭矢,“嗖”的一下冲向枝头,摘下一片青叶。
“以三十年前,我对你的了解。隔空取物的本领,你早已信手拈来,何必亲自动手,费此力气。”女子不解问道。
“我是怕伤了那枝头。”男人缓慢地从树上飘下,仍是不想伤到地上叶子分毫。他乌密的双眉倏地一蹙,意味深长地接着道:“叶子落地,随风化,归尘土。终会变成滋润树木的养分,这是生命的延续,而非浅薄;让来年的枝叶保持繁茂,这是生命的轮转,而非短暂!”
说完,男人身上青光凝聚,右指对着那青叶轻轻一弹,五指化掌,双臂顺势助力一推。青叶先是像一张绿皮膏药死死地贴在满是皱纹的树皮上,又在他魂力的催促下,骤然变为一道绿光钻进树的躯干内。
刹那间,树木焕然一绿,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刚逝去不久的蒸烤岁月。
“物是人非,所谓生命的延续轮转且不过是你的自我安慰之词。”女子面如冰霜,对此毫无留恋,紫袖一甩,青翠欲滴的树叶瞬间回返枯黄之色。
男人知道,新旧交替,生死循环,是为天理。他不作阻止,只是苦涩一笑:“你若坚持己见,永远也无法明悟武道之心!”
“吾乃道家中人,无须明悟武家真义。”女子毫不迟疑道。
男人不禁嗟叹:“道武同源,皆由一心呐!”
男人引用的是远古青帝太昊的箴言,这段话告诫修士:道武修炼有着共同的源头,他们修炼最终的形态与方向都是受修行者内心所决定的。后世经常被用作调和道武两家的争端,同时受此启发,也不断拓展与衍生了许多道武的门派。
男人用意十分明确,他赫然对女子刻意区分武道之别的想法是持坚决反对态度的。
女子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踱步背过身去。她明眸四转,目光洒向云雾缭绕的山颠,偶然瞅见几棵奇形怪状的松树傲立于此。它们盘根错节,一部分扎入泥土,一部分盘踞在坚硬的山石面上。它们枝干千奇百状,远远看去,有的苍劲挺拔,像一座青翠的玲珑宝塔;有的头正根悬,像一个金把玉头的如意……它们郁郁葱葱,与衰落凄美的枫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观景沉思了良久,女子像是顿悟了什么,转过头来断然否定道:“非也。如若说武家是你身后的大树,那么修武之人的追求就像枫叶只能绚烂一时,免不了枯萎与凋零;然道家就是扎根于山顶的青松。修道之人的向往如同松针不仅无惧寒冬酷暑,百年依能傲然耸立。”
男人没有正面回应比喻,含情脉脉地看向女子,意味深长道:“松枫皆木,犹有竟时。松伴枫生,寿长于枫,待枫华枯尽,松孤存于世,岂不寂廖!”
“弃枫植松,此愁可消也。”女子回看了一眼男人,不假思索道。
风忽然大了些,叶子被吹得沙沙作响,像是为离开枝头献上的终曲。顿时千万枫叶伴着干脆利落的和声簌簌散落,又为大地增添了一层厚厚的红黄相间的被褥。大地是不知冷暖的,所以秋风的嘘寒问暖倒显得有些不解风情了。
流转于男人眸子里最后的暖意在风的加剧下涣散了。他勉强从失望的脸上挤出笑容,既带着几分释然又蕴含一丝无奈道:“武者,似枫之叶。历春之萌芽,夏之锤炼,秋之炫落,冬之湮灭。顺天地宿命,应道法自然,是为道初之玄妙。吾即生道中,无需逆道而行。”
飞叶乘风于空自在飘零,至于它最终是落叶归根,还是跌入山崖。男人不曾设想,他未必敢多想,因为他怕多一刻的犹豫,他的心头就会多一分挽留的奢想。
与其体验希望直降绝望自由落体式的崩溃感,不如亲手将自己推进别离的泥沼。这样一来他虽深陷烂泥,但可不失尊严,又能保持风度。
内心挣扎了片刻,男人神色复杂地说:“道武殊途,各执其道,各行其事,亦汝吾二心之所趋也!”
女子闻言一怔,很快呈现于她脸上的惊愕之色就在秋风的吹拂中一闪而过。明了男人的话外之意,女子态度急剧一变,谦卑道:“闻君一言,胜读千书。道无止境,吾需毕力求索。”说完她提起纤柔的双臂,仓促地朝男人作揖。也不管男人作何回应,撇下一幅字画,便缩成一道紫色的光团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