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文昏睡一夜之后,第二天的精神好了许多。
段凌却不敢再兼程赶路了,一路上对他嘘寒问暖,只把他当作了易碎的瓷器,唯恐他又犯病。浑然忘了自己从前在魔教时,夜夜都要咒骂陆修文一番。
陆修文也不客气,时刻将“师弟”两字挂在嘴边,尽情地使唤他办事。
如此一来,原本一个多月的行程,足足拖了两个月之久。
天气越来越冷,很快就入冬了。
陆修文的身体愈发地差,手脚整日都是冰凉的,段凌看不过去,又给他添了两身冬衣。
陆修言隐居的地方颇为偏僻,他们一开始还走官道,到后来就专拣乡间小路走了,最后连马车也不能行,段凌背着陆修文翻过了两座山,才到了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谷。
谷内的气候比外头温暖一些,四面群山环绕,当中一条溪水潺潺流动,山清水秀,草木郁郁。
段凌他们到时正是傍晚,远远看见一道炊烟袅袅升起。
陆修文拉了拉段凌的衣袖。
陆修文我自己下来走路。
段凌依言弯下腰。
陆修文走了几步。
陆修文我今日气色如何?
段凌见他面色灰白,只一双眼睛仍有些神采,一看就知是病入膏肓之人,心里竟有点不是滋味,犹豫了一下。
段凌尚可。
陆修文点点头,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不多时,就见翠绿掩映之下出现一间小小房舍,造得颇为简陋,但因为是在这样一处山谷里,反倒有种清幽静谧的味道。
暮色四合。
一个男人正在房门外劈柴,他手中的柴刀有些年头了,并不是很锋利,劈得几下,就抬起胳膊来擦一擦汗。
段凌这才看清他的相貌—比陆修文略黑一些,五官有七八分相似,俊眉修目,神色温和,他虽然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却难掩浓浓的书卷气。
段凌不由得停住脚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大过一声。
那人很快也看见了他们,他飞快地站起身来,又惊又喜。
陆修言大哥!
陆修文苍白的面孔上多了一丝血色。
陆修文修言。
陆修言快步走过来,才发现手中还拎着柴刀,忙把刀往旁边一扔,牢牢握住自家兄长的手。
两人虽不再是年少模样,但面对面站在一起时,仍旧如同双生并蒂之莲,光华夺目,俊美如昔。
陆修言大哥终于离开天绝教来找我,是不是你的病已经治好了?
陆修文叹一口气。
陆修文外头发生了许多事,世上已无天绝教了。
陆修言什么?
陆修言怔了怔,再细看陆修文的脸色,眉头微微皱起来。
陆修言大哥,你的病……
陆修文最拿手的就是转移话题,他的眼睛往段凌身上一瞥。
陆修文我带了个朋友来见你。
陆修言并未立刻认出段凌,上下打量他几眼。
陆修言你是……唔,对了,你是阿凌?对不对?
段凌本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但真见到了人,又说不出话来了。
段凌是我……
陆修言瞧瞧段凌,再瞧瞧陆修文。
陆修言我记得你是大哥的师弟,以前常跟在他后面跑的。嗯,你从前生得高高瘦瘦,如今倒是壮实了很多。
陆修文师弟练了一身好武艺。
陆修言那好得很啊。
陆修言温文一笑。
陆修言一别多年,你今日怎么会跟大哥一起来?
段凌在江湖上历练了几年,也算见识过大风大浪了,生死关头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到了他面前,却莫名地紧张起来。
段凌修言,我是为了……
为了见你而来。
这句话尚未说完,就有人抢先叫了起来。那是一道稚嫩的童音,脆生生的。
陆辰爹!
接着就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从屋里跑出来,一头扑过来抱住陆修言的腿。
陆辰爹,吃饭啦。
他一边说,一边瞅了瞅站在旁边的两个陌生人,双眼滴溜溜转着,又是害羞又是好奇。
陆修言辰儿。
陆修言笑着抱他起来。
陆修言这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伯父,快叫人。
陆辰直盯着陆修文看。
陆辰你就是跟我爹长得一模一样的伯父?
陆修文是啊。
陆修文摸摸他的头。
陆修文像么?
陆辰像是像,不过辰儿认得出来。
陆修文不禁失笑。
陆修言又指着段凌。
陆修言叫叔叔。
陆辰这回倒没作怪,干干脆脆地喊了一声叔叔。
他的声音清脆动听。
听在段凌耳里,却如同轰隆一声雷响,震得他半天回不过神。
这男孩儿叫修言什么来着?
爹?
段凌这是……你的儿子?
陆修言对,辰儿今年刚满五岁。
陆修言瞧瞧天色。
陆修言不该让你们站着说话的,晚饭已经煮好了,进去一起吃吧。
正说着话,又有一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少妇打扮的清丽女子,荆钗布裙亦难掩姿色,她走过来轻轻挽住陆修言的胳膊,含着笑。
陆夫人夫君。
段凌尚未从之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料又遭重击,表情都有些麻木了,怔怔地出不了声。
陆夫人夫君。
那女子红唇轻启,笑吟吟。
陆夫人既然来了客人,怎么不叫人家进屋去坐?
陆修言是我大哥来了。
陆夫人大哥,你可总算来了,修言日日念叨着你。
那女子立即敛衽为礼,接着又望向段凌。
陆夫人这位是……
陆修言这位段公子是我大哥的师弟,亦是我的朋友。
陆夫人段公子。
段凌嗓子里像卡了什么东西,咽不下也吐不出。
段凌陆夫人……
短短三个字,每个字都像在剜他的心。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段凌已记不清了,只知道那男孩说了句话,然后全家人一齐笑起来。陆修言拍了拍身旁女子的手,娇妻爱子,其乐融融。
随后他就被请进屋里吃饭。因不知道有客人来,陆夫人只炒两个简单的家常菜,但就算是山珍海味,段凌也是食不知味。一顿饭下来,他几乎一言不发。
家中总共只有两个房间,晚上睡觉时,段凌只好跟陆修文挤在一处。他进了房里还是沉默不语,望着桌上越烧越短的蜡烛。
段凌我明日就离开此地。
陆修文正低头看书,闻言头也不抬。
陆修文好呀,多谢师弟千里迢迢送我过来。
段凌一听更来气了,他跑了这么一趟,连表明心迹的机会也无,反倒便宜了陆修文。
段凌你早就知道修言已经成家了?
陆修文嗯,我跟弟弟虽然见不着面,但时常互通消息。
段凌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陆修文师弟没有问起,我为何要说?
陆修文一脸无辜,甚至还故作惊讶。
陆修文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修言可能已成亲生子了?
段凌我……
段凌气结。
他自己心意坚定,便以为陆修言必定更胜他千百倍,毕竟当初修言可是冒着性命危险救了他!谁料得到……
想到那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段凌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陆修文偏还要煽风点火,啧啧摇头。
陆修文原来是师弟你自作多情。
陆修文你不如赶紧找个女子成亲吧。等来年生个女儿,还来得及跟辰儿结娃娃亲。
段凌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杯当作他的脖子,“啪”一下捏得粉碎。
陆修文瞧他一眼,眼底笑意浮动。
陆修文师弟若是不肯死心,也不是毫无办法。
段凌什么?
陆修文在你面前,不还有一个姓陆之人吗?
段凌呆了一下,当场拔出剑来,就要为民除害。
陆修文不闪不避,故意打了个哈欠。
陆修文好师弟,还不快帮我铺床?
段凌差点把床给拆了。
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少年时的陆修言推门而入,依稀是那夜月光下的模样,头发乌黑,眼神明亮,唤他道:“阿凌。”
段凌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屋内暗沉沉的,房门紧闭着,窗外是半明半亮的天色。
段凌顿觉一阵惆怅。他是再也睡不着觉了,洗漱一番后,他开门走了出去。
山谷里的清晨格外清幽,听得见鸟雀鸣叫之声,透过薄薄雾气,可见云端处现出一丝微光。
段凌信步在溪边走了两圈,没想到正遇见早起打水的陆修言。
段凌修言……
陆修言阿凌,怎么起得这么早?睡不习惯吗?
段凌不,是前几日睡得太多了,所以早些起来。
陆修言山中条件简陋,委屈你了。
段凌不会,这地方风景秀丽,正适合你跟陆夫人这样的神仙眷侣。
段凌捏了捏拳头,感觉胸口一阵酸涩。
段凌我不知道你已经成亲了……恭喜。
陆修言哈哈,儿子都这么大了,还说什么恭喜?
陆修言拍了拍他的肩。
陆修言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我酿了两坛好酒,晚上一起喝吧。
段凌瞧着他心无芥蒂的模样,心想或许真是他自作多情了。他心心念念多年的救命之恩,恐怕陆修言早已忘了。
段凌深深地叹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自然。
段凌你当年偷出那教主令牌,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无论如何,我总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陆修言阿凌……
陆修言愣了愣,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吱呀”一声,陆修文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自见到弟弟后,气色好了许多,今日穿一身白的,倒不显得脸色如何苍白了,他斜斜地倚在门口,懒洋洋的。
陆修文修言,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说着,他望了段凌一眼。
陆修文师弟不介意吧?
段凌自然不好同他抢,又想到昨夜被他戏弄的事,他一声不吭地转开头去。
陆修言本就有一肚子话要问自家兄长,只是昨日人多嘴杂,许多话不便提起。这时瞧着天气不错,便向段凌告了声罪,陪陆修文去附近的林子里转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