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月未改,人间已过千年。
对于漫盈来说,这千年的时光是平淡而又宁静的,远比她之前设想的要好过许多。白日里跟着师傅学经论道,下课后由师兄教授仙法,不时还跟着师兄去那自在清境搜刮一番或是也跟着神农学些岐黄之道。
千年下来,虽说是没有修成个法力高深的大神仙,但阵法、医术、炼药乃至经文道法都算是有了十足的长进。
漫盈回家的那一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洛霖和临秀一同前来灵台方寸山接她回家。
望着久别的父母,漫盈甚至感到一阵恍惚,可见着临秀眉眼间的温柔和洛霖难掩的关怀,血液里深埋的情感又涌上心头,飞快地冲上前去,甜甜地开口:“爹爹!娘亲!”
“一晃眼,盈儿都这么大了,是个大姑娘了!”洛霖欣慰地笑着,临秀也是欣喜地拉着漫盈上下打量,昔日的小女孩如今已然是亭亭玉立,眼看着就要到女孩子最美的年龄,娉娉袅袅,清丽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白皙无暇的皮肤露出淡淡的粉红,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般娇艳欲滴。
漫盈四下看了一眼,没有见到期待中的身影,略微有些失落,但与父母重逢的欢喜还是盖过了心中那点不悦,欢快地跟着二人返回天界洛湘府,一路上,望着千年来已经渐渐模糊的景致,忍不住东瞧瞧西看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方回到洛湘府,巧云便迎了上来,直拉着漫盈的手,“少主,你可回来啦,我这就去吩咐小厨房,准备上菜,你同两位仙上方才相聚,晚上可得好好聚聚!”说着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开去。
这一路上,漫盈已经将千年来几庄趣事说的七七八八,重点向二人狠狠地把师兄朔风数落了一番,无非就是他又如何捉弄自己云云,颇有一番告小状的架势。
洛霖与临秀二人多年未见幼女,便耐心十足地听着漫盈唠叨,不时也调笑上两句,待用完膳,临秀便带着漫盈来到她原先的住所涵香居,这里虽是已空置千年,可一应物品仍照着漫盈离开时一般摆放,临秀更是早早命人收拾过,衣柜里甚至已然准备好了新衣,只待漫盈回来便可直接住下。
“盈儿,今日奔波劳累,你也早些休息,明日里,我请了织女过来,再为你制些新衣。”
见漫盈乖巧地点了点头,临秀才笑着离开。
漫盈在涵香居四处转了转,熟悉的感觉渐渐回归,这才洗漱过后,飞快地奔向了阔别千年的小床,直接瘫在上面。望着窗外高悬的明月,压抑了一天的失落又涌上心来。
他没有来接我。
漫盈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哀怨,怨他的失约,又有些忐忑,许是近乡情怯,害怕物是人非,可又压不下期待与想念,只想现在马上见到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想跟他说,却又拉不下面子主动去找他。
躺在床上来回辗转,可黑夜为思念留下肆意增长的空间,漫盈只觉得自己越想心里越是憋闷,起伏难安的心绪,如何也无法停止,委屈上涌,一时间眼里竟浮出泪意。
就在漫盈越发心慌之时,目光一扫,却在屋内另一边的窗上,隐约看见了一道俊挺的背影。
来不及多想,漫盈拉开被子便迅速跑到床边,一把打开窗户,那道身影便蓦地闯入眼帘。
那人一袭白衣广袖,一条淡紫色发带将他一头青丝束起,发间衣上似有寒露晕染,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却又难掩清寂。
他背对着这边,也不知已在寒夜里静立几时,直至听见声响方才微微诧异地回头,正落进漫盈一双带着泪意的眼眸。
突如其来的相逢让他略有些无措,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和那那姑娘显而易见的不开心,都让他一时僵在原地,只是木然地吐出她的名字。
“盈儿...”那嗓音里还带着点点惊慌,听着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大殿下贵人事忙,夜里不好好上值,怎么还有空跑到我这来!”见到来人,漫盈心里的委屈再也无法压抑,乃至于嘴里吐出刻薄的话来,明明刚刚还那样希望他能来看看自己,此刻却倔强地偏过头去不肯再看他。
可是许久,也不曾听到那人答话,回头一看,却见那人只是定定地凝望着自己,眼里是看不见底的深沉与专注。
她长大了。
润玉想着。
眼前的少女不复从前的模样,可依稀还能瞧见少时的影子。眉若翠玉,齿如含贝,肌如白雪,腰如束素,回风舞雪。周身笼罩着梦境般的仙气,轻盈飘渺,轻灵的像一抹烟,眉眼间拢着一段轻烟薄雾,点缀着愁思。
被润玉如此细致乃至失礼的凝望着,像是鱼沉大海,倦鸟还林,不自觉便被吸引着坠入深渊,漫盈渐觉脸上渐渐发烫,撑不住怒容,只得抿了抿唇低下头来,不敢再去看那清俊的脸庞,深情的瞳孔。心跳一阵快过一阵。
“盈儿,深夜前来,实是润玉失礼。你莫要生气,明日润玉再向你赔罪,往后定不会再如此。”
沉默许久,润玉才渐渐回过神来,看着漫盈脸上带着委屈与怒意,想起此刻情景,自己竟是趁夜闯了女子住处,连连急着俯身告罪,神色难掩慌张。
可见着漫盈并不答话,润玉的心又一点点沉寂下去,声音喑哑,“你莫要怪我,我没有旁的心思,只是你今日方归,我...我想见见你。”他嗓音放的极轻,恰如他此刻小心的姿态,直看的漫盈心头发涩。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他,许久,才低着头,闷闷地开口。
“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盈儿...”
润玉犹豫片刻,这才略显慌张的开口,“你与风神、水深二位仙上分别千年,想来有许多话要说,润玉不敢叨扰,原想等过几日,你与父母好好叙过话,再来见你。”
听了这话,漫盈再也忍不住,忍了许久的眼泪,忽地就落了下来,“我期待了好久,又等了好久,我满怀欢喜地等着千年期满,可你没有如约。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大滴大滴的眼泪扑朔着落下,漫盈低垂着头,抬手捂住脸庞,想要擦去眼泪。
润玉的话说的在理,他实实在在是在为她着想,生气本没有道理,可她就是觉得委屈的不行。
刚到灵台方寸山修行的那些年,没有父母亲朋相伴,多少个夜里,醒看泪雨沾枕席,只得夜夜守着浩瀚星空,默默想象着另一方天幕下的人,是否也在与自己一般,孤独地眺望夜空。快要回家的那些年,总是忍不住欢喜,悄悄幻想着再见的情景。
晨间见到父母相携而来,全是喜悦与关怀,可偏偏少了一个人,于是所有的欢愉都少了一半,只觉空虚,像是悉心照料多年的花突然枯萎,便是如何的圆满都不足以填补那份空缺。
直到在夜里猝不及防地见到他。
润玉看着漫盈流泪,焦急地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千年未见,他又何尝不想亲自去接她回家呢?只是...世事从来难如意,在这天界,他有太多的太多的无奈,却终归是错过了与她的约定。
等他抽身开来,已是入夜时分。水神待他本不算亲厚,又有先前天后对漫盈出手一事,变更是心怀芥蒂,虽未言明,但观其意并非真的愿意漫盈与自己亲近。夜色渐深,他本不好再来叨扰,只能暂且回避,待过几日后,再来见漫盈。
可是,思念是脱缰的马,越是压抑,越是强烈。绝望的落日,荒芜的月亮,寂静无声的长夜,站在空落落的布星台,多年前小姑娘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又忍不住暗自思量着她如今的模样,一点一点的描绘清晰,却又始终模糊不清。握着漫盈所赠的溯风铃不断摩挲,终是压不过心底疯狂增长的渴望,竟趁着夜色,悄悄潜入洛湘府,直奔漫盈的居所。直至漫盈房前,才惊觉驻足,却又不肯离去,就这般立在她门外,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屋内女孩的心跳。
如今见着她不断地流泪,心里只觉针扎一般,绵绵密密地疼,迅速向着四周扩散,只感觉整个人被抽走了骨骼一般,全全身酸软,一点力气也无,连指尖都一阵阵地发麻。
来不及多想,他已轻轻伸手环抱住了眼前的小姑娘,仍旧是不敢用力,就只是虚虚拦在她腰上。
这一次,是不同于千年前的感受,如今已长至他肩头高,可以靠在他胸口的,细腻而又温热,娇小而又轻盈的,他的小姑娘。
如此真实而又确切的,她的小姑娘。
这一刻,在那些无力、心酸之外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踏实包裹着二人,润玉只觉这上万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圆满的时刻。
“对不起,盈儿,是我不该。”他低低地叹息,像是凡人朝圣一般,虔诚而又坚定地道,“从今往后,只要你愿意,润玉便一直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