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终于褪去,两人收拾好行李后便出发了。考虑到廖岩的精神状态,他可能无法集中精力开车,于是他们决定坐火车出发。
两人一整夜都没好好睡,所以在火车上睡了一路。尽管廖岩情绪低落到无法入睡,但他还是悉心呵护着怀里梁麦琦,车厢里摇摇晃晃,可梁麦琦在廖岩怀里却睡得很安稳。旁人时不时投来异样的眼光,可木讷的廖岩并没在意。
多卡镇是兰海市人烟稀少的边陲小镇,林间的石板路缠绕着这座小镇,山路崎岖狭窄,车辆只能勉强单行,所以小镇上极其静谧,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石板路两边还开满了各种小野花,果然像极了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廖岩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和梁麦琦并排在小路上走着。
廖岩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很久,终于发问:“麦琦,你回国后,应该也没回来过这里吧?”
“确实没有,毕竟一个人不方便。”梁麦琦轻声应着。
“这里,真的挺清净的。”廖岩环顾着四周说。
“是不是听惯了城里的喧嚣,反而不习惯这么安静的环境了?”梁麦琦反问,她总是能一语猜中廖岩的心思。
“还真是。”廖岩挑眉冷笑,随后又问,“那,那你外公是怎么和你们联系的?”
梁麦琦也抿唇冷笑:“这里看似与世隔绝了,但实际上通讯条件并不差。不信,你可以拿出手机来看看信号是不是满格的。”
廖岩果然拿出手机来看,他很惊讶,不但信号是满格的,就连论坛的消息推送都没有延迟。廖岩也很快想起来,梁麦琦每次和她妈妈视频通话时,信号都很流畅。
(二)
两人闲聊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外公家。妈妈自从跟随梁麦琦回国后,已经在这里小住了两个多月。
见两人来,妈妈前来接风,脸上面露笑容:“麦琦,廖岩,这么快就到啊。”
“哪里,我们走了很久的路啦。坐火车来的。”梁麦琦答着,然后又瞥了一眼廖岩,故意撒了个慌,“廖岩说,案子打不开思路,也趁着案件回避原则,想出来清净几天,找找思路。”
廖岩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只好挠了挠头勉强点头笑着。
一只猫咪出现了,在廖岩双脚周围环绕着,并“喵喵”地叫着,十分温柔可爱。动物一向很通人性,猫咪在熟悉着廖岩身上的味道。
“青儿!”梁麦琦喊着猫咪的名字。青儿很快又来到梁麦琦身边,梁麦琦抱起了它。
“它叫青儿?”廖岩根据名字,也很快判断出那是只母猫。
“嗯,”梁麦琦答,“我外公的新宠,我妈给我发过微信,想起来了吗?”
“噢,原来如此。”廖岩也呆呆看着梁麦琦怀里的猫咪。
“你就是廖岩吧?”外公从屋里走了出来。
梁麦琦带廖岩见了外公,外公个子不高,头发花白,饱风霜的脸上,虽满布皱纹,身体却依旧健朗,看上去一脸的慈祥。
外公看见廖岩个子高大,壮实的身体,很是满意,他开始赞赏廖岩:“小琦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小伙子身材管理得不错,在大城市里呆太久的人,很少有像你这么自律的。”
“外公,您过奖了。”廖岩随声应着,略显羞涩。一旁的梁麦琦紧抿双唇偷笑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外公这么夸人了。
廖岩在外祖父母家也干过体力活,于是就去帮外公劈柴了。廖岩有强迫症,那一堆堆劈好的木头,每一根的长度和粗细度都一样。这反而成了廖岩目前最大的兴趣,那劈柴的手法,看上去就像在劈人,廖岩积压在心头已久的怨气似乎得到了释放。
梁麦琦在厨房,和妈妈一起准备着晚餐。熬了一夜,梁麦琦的体力并没有完全恢复,她拿着杀好的鱼起身时,眼前突然发黑,身体重心不稳,就快倒下了……幸好廖岩刚好到来,从身后接住了她,把她扶到椅子上坐着,拿走了她手中的鱼并说:“麦琦,休息一会,我来吧。”
妈妈在一旁刚好撞见这一幕,会心一笑。可廖岩接下来的举动,却惊呆了母女俩。他从兜里拿出随身带的手术刀,并把刀片套好,把鱼放到砧板上,用手术刀切开了鱼的腹部,用镊子夹出了那鱼的内脏,向鱼腹中灌入白酒消毒去腥,然后,他又用手术刀把鱼的眼睛抠了下来,用镊子夹住在眼前观察着,并得出了一个他满意的结论:“这条鱼挺新鲜的,死亡时间不到一小时,死因是头部受到钝器猛烈击打而死,眼角膜清晰透亮,是条好鱼。只可惜……我无法亲自证实给你看了。”
梁麦琦歪头看着廖岩,依旧忍不住偷笑,廖岩口中的那个“你”,当然是在指吴大同。她开始回忆起那次奇怪的四人约会,吴大同曾问廖岩,看鱼是否新鲜,首先要看鱼的眼,这是否科学,他当时还答:“这一点,人和鱼还真是相同,死后6到12小时,角膜轻度混浊,24到38小时之后,就不能再透视瞳孔……”
一旁的妈妈和外公也开怀大笑起来。梁麦琦的生父也是医生,妈妈自然对医学有一点了解,可她也从未见过如此奇葩的场面,而外公更是拍手称赞廖岩:“哈哈,判断挺精准呐。这鱼就是你们来之前,我用木棍敲晕的。”
廖岩也神秘地笑笑,把鱼眼睛放到一旁,继续用镊子把鱼刺一根一根抽出来,放在了砧板上,码得很整齐,然后又用手术刀把鱼给大卸八块,改刀切成了小片的刺身,放入盘中,也码得很整齐,显然,廖岩的强迫症又犯了……
(三)
晚饭过后,廖岩还“争抢着”洗碗的权利,积极地收拾着餐桌上的残羹剩菜,妈妈欲起身阻止廖岩,却被梁麦琦制止了:“妈,你去歇着,让他来吧,他是想忙一点,就不会老想着案子了。”
一直到天黑,廖岩忙了好久终于收拾完了。为不影响外公和妈妈休息,两人带着青儿去了小山坡上的一棵大树下乘凉。那里也曾是梁麦琦儿时常玩耍的地方,那大树身很粗,树根下摆放着一个小长石凳。
“今天下火车之前,我看到于冷冷发的朋友圈,陈曦的妈妈已经走了。”梁麦琦把青儿猫咪放在树根脚下,并在石凳上坐定后,拿出手机来翻找着朋友圈给廖岩看。
“什么时候的事?”
廖岩拿过手机来看,那条消息虽然与自己无关,但两年前因为查找于冷冷的下落而认识了陈曦的妈妈,陈曦死于车祸,而现在,陈曦的妈妈也去世了。
“世上又多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廖岩感叹道,他把手机还给梁麦琦,无奈地补了一句,“和我一样。”
没等廖岩感叹完,梁麦琦就收起手机后说:“你的手术刀借我用一下。”
“你干嘛?”廖岩很警觉,也很紧张,“这里荒郊野岭的,不会是要把我给剖了吧?”
“噗……我连杀鱼都不敢,哪敢杀人啊?”梁麦琦故作神秘地冷笑起来,“一会你就知道了。”
廖岩只好拿出手术刀,套好刀片递给了梁麦琦。
梁麦琦接过来,在那树上划开了一块本来就已经脱落了的树皮,树皮下,竟然漏出来一个很深树洞。
“这树洞是以前,我父亲带我来这里挖出来的,”梁麦琦继续用手术刀刨着,一边说,“我还以为这里的秘密早被别人挖走了,现在看来是没有。”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廖岩问。
“就是……”梁麦琦伸手进去摸出一张纸条,递给廖岩示意他打开看:“这个。”
“这是什么?”
廖岩接过纸条来打开看着。那是梁麦琦的生父,在她小时候留给她的一句话:世间总有一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说清的,我们必须接受自己的渺小,和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句话的后面,还写了一个日期。廖岩看到那个日期,不禁感叹道:“当时你才5岁,时间过得真快,都快二十多年了。”
“那个日期,就是我外婆去世的日子。我外婆……当时我也什么都不懂,后来听我妈说,是得了肝癌晚期,已经回天乏术了。”梁麦琦解释说,“而那句话,当时,我生父就要求我,要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我当时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经历了这许多生离死别后,我算是明白了。”
“那是因为,你后来学了心理学。”廖岩故意淡淡地说。
“那只是原因之一。”梁麦琦坐回到石凳上,把手术刀还给了廖岩后,再次强调,“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心理医生,只不过,不是很专业而已。”
廖岩接过手术刀,把刀片取了下来,他看着那尖锐的刀片,不禁感慨万分:“如果心脏能取出来,补补那些伤口再放回去,或许人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可我现在连自己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又该如何去补?那伤口太深了,我没法补。”
夜晚的风吹动着树叶摇动着,廖岩听着那树叶煽动着风的声音,不禁感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可是还有句话是说:树的方向由风决定,人的方向由自己决定。廖岩……”梁麦琦将手轻轻搭在廖岩的肩上,“这里没有城市里的喧嚣,也没有别人了,你不必在这个时候依然强颜欢笑,与其硬撑着,不如消极一下,把那些负能量释放出来。廖岩,我在你面前是脆弱的,但我也是你的妻子,是你的树洞,所以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表现得太坚强。拐个弯,我们都要学会与自己和解,得失都随意。”
“消极一下?对,我是该消极一下,我是该与自己和解了。”廖岩把刀片收起来,然后转身抱住了梁麦琦,“我还有好多话想告诉你,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麦琦,我不要再想任何事情了……”
梁麦琦也环抱着廖岩,轻拍着他的后背:“好,不想了……”
可廖岩又如何做到不去想?那双双死去的,有可能是他的亲生父母,他彻底失去了亲情。廖岩对真相的探究,更像是一次对灵魂的拷问。他终于放肆地哭了,身体抖动幅度很大,还有那硕大的泪珠滑落了脸颊,浸湿了梁麦琦的衣服。梁麦琦继续抱着他,紧闭眼,同他一起释放内心的苦楚。
大哭过后,廖岩擦了眼角的泪水,他最终还是决定把往事告诉梁麦琦:“我11岁那年……”
廖岩又把童年的种种经历重新回忆了一遍,也同时是把心中的苦水全部一吐而出。梁麦琦只静静地听着,像树洞一样,装下了廖岩的所有童年往事,只是听完后,心中也是一顿震惊,但那毕竟是廖岩的亲生母亲,梁麦琦是不会作任何评判的。
夜渐渐深沉,小镇里没有城市的喧闹,炎炎夏日,青儿早已在梁麦琦脚下悄悄睡着,这个静谧的夜晚,只听得见蛐蛐在树上的鸣叫声,和廖岩的抽泣声。
不知哭声是何时停止的,也不知廖岩是何时讲述完的。廖岩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静谧的环境了,他抱着梁麦琦,头轻轻搭在梁麦琦的肩上,偶尔抹了抹零星的眼泪。昨晚一夜未眠,他开始有些熬不住了:“麦琦,我累了……”
“那我们回去睡。”梁麦琦也松开怀抱,用纸帮廖岩擦着眼泪,“在火车上,也一直没睡着吧?”
廖岩摇摇头,又拿起梁麦琦的那张纸条放在眼前端详着,思绪拉伸到了很远的地方。
梁麦琦并不清楚廖岩在想什么,她也不想追问,只是追随着廖岩的目光,定格在她那张满皱的纸条上。廖岩和她一样,有一块很柔软的区域,那块区域,关乎两个人童年的阴影,不可触碰。
梁麦琦没再打扰廖岩,她抱起了睡着的青儿,放在自己大腿上,轻轻抚摸着那顺滑的毛发。
廖岩盯着那纸条看了好久,好像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他把那纸条叠好放回树洞内。转身蹲下,看着梁麦琦腿上的青儿,也一遍遍地抚摸着它的毛,同样是白色的毛,廖岩却渐渐地想起了两个人在直播杀人案里遇到的那只白猫,当时的他也是对猫咪做着同样的动作。廖岩摸着那顺滑的毛说:“青儿好乖。我能抱抱它吗?”
“嗯。”梁麦琦有意无意地应着,随即把青儿交给了廖岩。她看猫咪的眼神有些不同,那眼神里透着醇厚的母性,生性本就爱黏人的猫咪,更像是她的孩子一般。或许,梁麦琦早已经在憧憬着两个人的未来。
(四)
一夜过去,次日一早,外公家里,两人正酣睡着,青儿猫咪也在床脚陪着两人,乖巧地熟睡着。
自从外祖父母双双离世,廖岩很久没有在这么寂静的地方呆过了,释放掉所有的负能量,这一觉他睡得很安稳,安稳到生物钟差点被扰乱,听到邻居家的鸡鸣声,才渐渐苏醒。
梁麦琦靠在廖岩怀里,正蜷缩成一团。窗外的阳光刺了进来,照在梁麦琦顺滑的秀发上,将梁麦琦的侧脸映衬得很美。
廖岩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梁麦琦,手抚着梁麦琦那手上的戒指,将唇贴在那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
“麦琦,廖岩,快开门!”梁麦琦的妈妈在屋外猛敲门喊着,那声音很急促,像是出事了!
梁麦琦听了,快速抓了件外套披上后去开了门:“妈,出什么事了?”廖岩紧跟着她。
“刚才镇上传来消息,说有四五个孩子,都集体出现了不明原因的呕吐症状,现在被送去了镇上医院里,”妈妈喘着粗气说,“但,但是,医院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廖岩,你能不能去帮帮忙?”
“离这有多远?”廖岩问。
“不远,就在镇政府旁边。”
“噢,我知道怎么走。”梁麦琦说,“我外公有辆三轮摩托车,我们骑车过去吧。”
“好,快走。”
三个人都一起出发了。
来到镇上医院,便传来孩子们的一阵阵呻吟声。只见医护人员在治疗室里进进出出忙碌着,想来是情况不太好。
妈妈向院长介绍着两人的情况。
廖岩也曾是一名外科医生,即使做了法医,手法也依旧纯熟,甚至比其他医生还专业。廖岩询问情况后,很快判断出那是食物中毒的临床表现。
抢救室中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叫声:“快来人呐,这个孩子在浑身抽搐!”
廖岩听闻那呼喊声,把手中的孩子交给了别人,便起身跑过去查看情况。只见那孩子面色苍白,四肢阙冷,汗出如油。
“这孩子,是不是被什么重物压过?”一旁的梁麦琦简单观察后问。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廖岩,他脱开那孩子的上衣观察着四肢和手臂,孩子一顿尖叫声令所有人撕心裂肺,廖岩说:“皮肤有明显压痕,皮下淤血严重,是挤压综合症。”
“我家、家里……的房顶,昨天……塌陷了。”那孩子使出浑身仅存的力气说,“我被……被压在了下面好久了……”
看来廖岩判断没错,就是挤压综合症。
“那你家里其他人呢?”梁麦琦问。
那孩子用尽浑身力气,挣扎着说:“家、家里没有人,我爸、爸妈有好多年没回来了,是邻居阿姨发现我的。”
梁麦琦听了,皱着眉一顿猛摇头。她甚至都来不及关心眼前这个孩子的伤势,心理医生的内心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果然如之前廖岩所说,心理医生,把别人的感受看得比命还重要。
“好在被压的皮肤面积不大。用冰袋帮他降温,让后用碳酸氢钠注射点滴。”廖岩向小护士命令到。一旁的小护士六神无主,只好照做,似乎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
廖岩处理完,又去看了其他孩子。梁麦琦和妈妈也来帮忙,很快,所有孩子的病症都得到了有效控制。
(五)
几天过后,孩子们都陆续康复出院了。那个得了挤压综合症的孩子病情也开始好转。廖岩很久没有这种救死扶伤的经历了,而这一次的经历还很特别。一想到那孩子与父母的长期分离,像极了自己,他也开始感同身受起来。
渐渐地,廖岩心中的那些负能量,随着这一次的经历,也渐渐消散而去。突然,他想回兰海了。在出发离开之前,他让梁麦琦再次带他去了那棵藏着秘密的大树下。
廖岩用手术刀再次取下了那块树皮,他问:“麦琦,我想,在上面刻几个字,可以吗?”
“当然。”梁麦琦轻挑着眉,微笑着答,并转身背对着廖岩,“你写吧,那是你的秘密,我不看。”
梁麦琦转过身去后,廖岩便在那树皮上刻下了三个字,他一笔一画地刻着,刻得很认真。没人知道,他刻的是哪三个字。
刻完后,廖岩又把那块树皮盖了回去。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再次来到这里,廖岩会主动告诉梁麦琦那三个字是什么。又或许那个时候,廖岩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