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王和财放工后,坐在家门前的大石凸上,用力吮吸着王长荣留下来的水烟袋,烟禁不住疯狂地从他嘴里冒出来,冲进了烟雾缭绕的夜幕降临里。水烟袋被热得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和石屋旁泡桐树上的老斑鸠相互应和着,奏演着人间绝唱。
太阳迫不及待地落到了山的那边,瞬间拉灭了天地间的大闸,整个世间进去了黑夜。刚才还在高歌的老斑鸠,也打了烊,不知飞去了何处,感觉什么东西掐住了夏的脖子,嘈杂热闹的夏夜,此时也变得悄无声息,万籁俱寂。
王和财抽出水烟袋的烟袋锅子,在石凸上磕了磕,火星随着烟沫落到了石凸下面的道场上,宛如滑落的流星一般,随风而逝。
面对这一望无际的黑,王和财心里一颤,一时不知所措,他不愿就这样被黑夜吞噬,提着水烟袋,径直走到了里屋。
王和全、王和芝、王和金正在炕上围着刘良英打转,乐得不得开交,给寂静的石屋增添了一丝活气。
王和财坐在乌漆嘛黑的条桌面前,掏出被时光打磨过的锈钥匙,打开了拇指头般大小的老年锁,取出心爱的小木匣,里面放着用迪卡布块包裹着的孝歌本子。
他小心翼翼地展平迪卡布块,一本泛黄小书的皮子上写着“开歌路”三个大字,在煤油灯的照耀下,闪着黑光。王和财用粗糙不堪的茧子手在这三个字上面来回抚摸了很多遍,才含情脉脉地将它翻开,凑近煤油灯,爱不释手地看了起来。
这一看就是个没完没了,根本停不来,不知不觉中弟弟妹妹们早都困着了。刘良英看着王和财屋里还亮着灯,便向里屋走去。
“财娃子,你还不困醒啊?”刘良英问道。
“娘,你们先困,我一哈就困。”王和财答到。
“他们几个早都困着了,看着你屋里还亮着,就来问问。”刘良英道。
“晓得了,娘,这就困了。”王和财道。
王和财等到刘良英回到炕上困哈了,就把孝歌本子包好装进小木匣,锁进了条桌的抽屉里,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将煤油灯吹灭。
煤油灯灭了,王和财并没有马上就进去了梦乡。他抬着头,望着天花板,沉浸在刚才看的孝歌本子里,满脸洋溢着幸福的感觉。突然远处的山坡上穿了一声清脆刺耳狼嚎,他把目光投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窗外,什么也望不见,狼嚎声慢慢地跑远了,王和财确实满脸愁容,他并非什么也没望到,他望到了家里人的未来,也望到了自己的未来。
一声鸡鸣,啼醒了整座大山,也啼醒了王和财。他连忙穿上衣服去上工,想趁着暑假一点空空时间,多上工,多挣点工分,给家里多添点口粮。
他从里屋静悄悄地走出来,炕上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王和财轻轻地抽开门栓,缓缓地将右面的一扇门拉开一个小缝,做了一个180度转身,侧着身子穿过门缝,又慢慢地把门拉上,消失在了蜿蜒的小路上。
王和财一路小跑,路两旁草上和树枝上的露水,被抖落了一地,经过露水浸泡的布鞋,显得更加黑亮有光泽。
他是第一个到达工地的,憨厚的王和财到工地后,就开始老实的做活路,做了很久后,其他的人才东一个西一个姗姗来迟。
队长是第二个来的,当他瞅到王和财一个人在老老实实的做活路时,心里更是倍加欣喜。
“财娃子,你咋个来得这么早?”队长远远看到王和财吆喝道。
“我家里要吃饭的嘴比较多,我得多挣点工分,养家糊口。”王和财边做活边答道。
“那你也来的太早了吧,不管你一天做多少活路,最多也只能给你记8个工分。”队长说道。
“我在屋里一天晚上也困不着,各种事情多得焦人子,就早点来做活路。”王和财道。
“你这个娃真的是老实巴交的,一点懒都不会偷。”队长站到王和财跟前说道。
王和财只是看着对长傻傻一笑,没有多说一句话。
“财娃子,上回跟你说了,只要你不念书了,就让你当个副队长,你考虑的咋样了?”队长上前一步问道。
“你等我再想一哈吧。”王和财有些犹豫不决。
“行吧,你再想想,等你想好了,你就跟我说,这个副队长的位置我一直给你留着。”队长拍着王和财的肩上说道。
“让队长操心了。”王和财继续做他手里的活路。
太阳已经悄悄的爬上了山头,河里的溪水哗啦啦的流淌着,旁边树林里的小鸟也跟着凑热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上工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有的坐着抽旱烟,有的在一起谝家常,晚到了不说,到了还磨磨蹭蹭,不愿意早点动工。
“大家先停一哈,我们今天的活路就是把这个坡上所有的台台田砌完,并刷好石灰,大家要抓紧时间干啊!”队长站在高处喊着。
太阳已经默默地爬上三竿了,看着河水波光粼粼,就像一面大的流动的镜子,偶尔有两只鸭子逆流而上,在河里寻找野鱼。
坡上的人们依然要紧不慢的,恰烟的仍然一根接着一根的恰烟,谝闲传的还是屁股挪不开窝,很少有人响应队长的号召。
“大家赶紧搂起袖子,抓紧时间做活路,早做完,早放工。”经过队长三番五次地喊叫,人们才要紧不慢地噶始做活路。
本来一天就能做完的活路,大家都在磨洋工,除了王和财,没有一个人踏踏实实的做活路,都是做一分钟杵三分钟。
“都不知道咋个说你们,就这一点活路,你们都做成这个样子,大半天就能做完的活路,你们这一天都还没弄到一半。”队长大声地喊着。
队长喊叫了半天,还是没有啥用,一天的活路,硬是做了两天。
两年后……
又是一个燥热难耐的下午,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说变就变,一转眼的功夫就风起云涌,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接下来就是黄豆大小的般雨点子倾盆而至。
王和善和丁秀云正在屋里做饭,屋外的狂风暴雨犹如野兽一般冲撞被时光打磨过的木板门,两扇木板宛如一只扇动翅膀的大蝴蝶,木板门反复地抖动着,猛的一下吹灭了煤油灯,王和善赶紧冲上去用双手推住两个木板门,被迎面而来的风雨溅了一脸,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把门关上,肩膀顶着门栓那块儿,倾斜着身体跟用一根木棍一样寸着两扇木板门。
“秀儿,赶紧把门栓上,这风雨太大了。”王和善喊道。
“来了。”丁秀云从灶后面跑过来,把门栓插上,王和善才收手。
瓢泼大雨瞬间水漫了道场,泥水也从门槛和泥巴接壤处流进了屋里,王和善和丁秀云连忙拿破旧不堪的褂子堵住了进水口,丁秀云一直用手按着,但是泥水还是禁不住闯了进来。
“这是啥气味?”王和善闻到了一股糊焦味。
“哎呀,忘了锅里煮的蒿子糊汤。”丁秀云一股脑儿松开手,站起来跑去接开锅盖,一锅的糊焦气倾锅而出,一哈子刺得丁秀云流出了眼泪。
没有借力的褂子自然也不是泥水的对手,当丁秀云松开手的那一刻,泥水就挣脱了褂子的约束,争先恐后,肆无忌惮地往进灌。
王和善坐在灶门口感觉脚下一丝丝凉意,他伸手摸了摸脚下湿湿的玩意儿,才在黑咕隆咚里发觉泥水已经灌进了屋子。
“和善,赶紧把灯点着,好像糊汤烧糊。”丁秀云在黑色的屋里喊着。
“好,这就点灯。”王和善从灶洞里抽出了一根火柴头子,点着了刚才被风浇熄的煤油灯。
“啊?屋里的水咋个这么深了!”丁秀云惊讶道。
“锅里的糊汤咋样了?”王和善问道。
“烧糊了。”丁秀云答道。
“那还能恰不?”王和善问。
“一大半都被烧糊了,估计恰不了了。”丁秀云垂头丧气地说道。
“那咋办啊,千万不敢让大知道了。”王和善说道。
“嗯,如果让他知道了,肯定会说我们的。”丁秀云道。
“那咋弄,大还等着恰饭呢?”王和善道。
“我想想……”丁秀云在灶门后来回走着,脚在水里划来划去。
“惨了,水都把灶根脚淹了,再泡一哈哈,灶都要挼了。”丁秀云着急的说着。
“就是,要是灶都被弄挼了,还不被大骂死了。”王和善说道。
“那我们咋办?”丁秀云问道。
“我们得先把屋里的水弄出去。”王和善道。
风停了,雨住了,道场上的积水也散了,泥水也停止了流入屋里。
王和善和丁秀云拿着黑碗拼命地把屋里的积水往外浇,突然里屋传来了一阵咳嗽声,他们俩只沉浸在眼前的舀水中了,忽略了里屋长年卧病不起的王长富。
舀了很久,不知不觉中,月儿已经爬上了山头,他们才把屋里的积水清理干净。
迎面吹来凉爽的风,吹落了他们的汗滴,他们相视一笑。
看着缓缓升起的月亮,王和善突然想起已经错过恰饭的时间了,想起了躺在床上病重的老父亲。
“哎呀,今天下午都忘了给大喂饭。”王和善说道。
“那我们把中间一点能恰给大恰。”丁秀云道。
“要得。”王和善答道。
俩人趴在灶上,小心翼翼地把锅中间的一点没有被烧糊的糊汤挖到黑碗里,夹了一些酸菜洋芋片在上面,王和财拿着煤油灯,丁秀云端着饭碗,一起往里屋走去。
“大,恰饭了。”王和善推开房门喊道。
他们俩喊了一声,没有反应,也没有回应。
“大,恰饭了。”丁秀云又着急的喊了一声,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屋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静得王和善和丁秀云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大,大,大……”王和善端着煤油灯,边走边喊,跑向了王长富的床边。
破褂子缝合成的铺盖,静静地盖在王长富的身上,身上还有这夏天的温度,只是鼻里没有了进的出的气。
“大,你咋了?”王和善把煤油灯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跪在地上痛哭了起来。
丁秀云也瞬间吓坏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死大事,手中的碗情不自禁的滑落到了地上,啪的一声,碗碎成了三块子,声音清晰可见。
“大,你咋个了?”丁秀云也一哈子扑了上去。
俩人一起趴在床边哭得稀里哗啦的,哭的地覆天翻。
这对于十六岁的王和善跟十三岁的丁秀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顿时除了哭以外,不知所措。
哭了半天,王和善才知道去向他的亲娘请教。
“秀儿,你一个人待在家里,守着大,我去问一下娘咋弄?”王和善对丁秀云说道。
“我不敢,我害怕。”丁秀云畏畏缩缩地说着。
“有啥好怕的,那可是我们的大啊,再说点着灯,怕个啥子。”王和善边说边冲出了石板屋。
王和善前脚刚踏出大门,丁秀云就跟了出去,就再也没有看到王和善的人影子。
丁秀云一哈子变得了进退两难,门外有无情的夜,黑影接二连三,屋内有刚逝去的亲人,满是惶恐。
门外的风吹在丁秀云打湿的衣服上,一股寒气入骨,让丁秀云毛骨悚然。
她只好退缩回来,独自面对眼前这个有些余温的亲人。
丁秀云坐在王长富的床边,她不敢看王长富,只好背对着他,但是她总感觉背心凉嗖嗖的,心里越想越发毛,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背后去摸她一样。
她赶紧端着煤油灯,匆匆忙忙地去了灶房,把煤油灯放在灶头最高的地方,尽量让灯光充满整个灶房,她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灶门口最里面的拐角,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通往里屋的黑洞,连眼睛都不敢眨一哈,生怕从这个黑洞里走出什么东西。
忽然一阵风从门缝窜进来,撞灭了摇摇摆摆的煤油灯,丁秀云瞬间眼前一黑,她仿佛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也好像就眼前,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刚哭了一声,又赶紧用手把自己的嘴巴捂了起来,害怕暴露自己,把什么东西引过来,只好低声抽泣起来。
吱呀一声,灶房的门被人推开了,屋里黑漆漆一片。
“啊!”丁秀云被吓得一声尖叫。
“秀儿,别怕,是我们。”王和善去点着了煤油灯。
刘良英、王和财跟着王和善进了灶房,丁秀云站起来一把抱住了刘良英。
“和善,你上屋哈坎敲门说一声,叫他们来帮哈忙。”刘良英说道。
邻里人知道后,都热情地跑来帮忙,搬樛的搬樛,买火纸的去买火纸,刘良英和王和善在收拾给王长富穿新衣服。
秦云霞在石屋看孩子,听自己最后一个孩子也离自己而去了,白发人送走了两个黑发人,她心中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压的喘不过气来,一个人抹泪。
“奶,你咋个了嘛?”王和芝问道。
“么事,眼睛有点进渣子了。”秦云霞哽咽着说。
“奶,我给你吹吹。”王和芝说着就要去撑秦云霞的眼睛皮子。
“不要紧,刚已经被我抹出来了,一哈哈就好了。”秦云霞说道。
“哦。”王和芝信以为真。
“你快困吧!”秦云霞道。
“嗯嗯。”王和芝望着秦云霞慈祥的脸庞点点头。
王和芝在王和全跟王和金的旁边困哈了。秦云霞一个人彻夜未眠,独自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在乡里邻里的帮助下,王长富顺利地上坡了。王长富去世不久后,上了年纪秦云霞也离开了人间。
王和财想让弟弟妹妹们也都念几天书,他选择不念书,当了副队长。
自从王和财做了副队长后,家里的光景能稍微好上一点点,大伙儿强勉有口恰的。
王和善也和丁秀云结了婚,过上了自己的苦日子。
事事难以随人愿,天公不作美,好景不常在,刚过好了一点点的光景,却又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本身积极性就不高的大和泥,庄稼几乎颗粒无收。
王和财家里光景也是越过越糟糕,又一口饭都恰不到嘴了。
家里的弟弟妹妹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王和财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王和财放工过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家,他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悄悄一个人溜进了队上的仓库,装了几个四个红苕,急忙跑回家,给弟弟妹妹和刘良英煮着恰了,自己饿着不恰。
“哥,你也恰点。”王和金把他的红苕撇成了两半,把一半递给王和财。
“我今天在队长屋里恰过饭了,我才借了几个红苕。”王和财肚子饿得咕咕响,还硬撑着说。
好不容易一次填饱了肚子,大家都困得香喷喷的,只有王和财被这咕噜咕噜的肚子折磨了一夜,没困成醒。
第二天早上跟往常一样上工,上工的人们跟往常一样陆陆续续,要紧不慢地来到公社。
负责管仓库的吴大妈发现红苕少了四个,就把这个事告诉了队长。
“队长,昨天放工的时候,我明明数了还有五十六个红苕,咋个今天来,我反复数了好几遍,都差四个,你说哈子,这是咋回事?”吴大妈扯着嗓子问队长。
“这还得了了,今天不做活路了,开批斗会,我不信找不出来这个贼娃子。”队长对着所有人喊着。
下面的人在交头接耳,猜测谁可能是那个贼娃子,都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我再问一声,是谁偷的赶紧自觉承认,不然的话批斗三天。”队长又发话了。
“是我偷的。”王和财不打自招,小声的说着。
主动承认的王和财还是被批斗了三天,并且还被罢了副队长的职务。从此以后,王和财一家人又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