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又在茫然里来临,如墨汁般蔓延开来。思念让长夜悲惨,孤独使凉夜无眠。混沌的日子,空荡的记忆,她早已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心跳。窗外寒风萧萧,几棵枯树在寒风中摇曳着,昏暗的灯光拉长树枝晃动的影子,显得格外诡异。
屋内,一女子身着华服,坐在东侧的软榻上。修长的石青色彩帨直直垂下,左右手上金色的护甲相互交错,手腕处的箭袖也满绣着密匝匝的纹饰,耳处一耳三钳,额上金约,宝石红与石青的朝珠交通着,在领约的压迫下纹丝不动。
是不敢了,它是领约。光听其名,心中潇潇然平添一丝束缚。这领领约,不知束缚了多少女子的青春。许多人心向往之,许多人避之不及。
那朝服穿上,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朝服穿上,也许没了从前的清贫,多了几分富有。但也失去了曾经的纯真,在这勾心斗角、夜比一生都漫长的皇宫里谨小慎微。
她身后高悬着四把琵琶,有漆白的凤颈,亦有朱红的五弦。两侧金黄的帷幔,尽显奢华。
可那座椅之上人,眼睛却再也没了神。许是几个时辰梳洗装束下来,她早已疲惫不堪。哪怕是那看似白里透红的皮肤,上了殷红的胭脂,也全然遮挡不住面容之下的憔悴。
一边的侍女一直默默看着她,寂寂无语。
高晞月皇上怎么还不来啊
侍女微侧过神,轻轻弯腰说道:
茉心您问了许多遍了,方才李公公来传旨,皇上一定会来的
不知到底等了多久,那女子已疲惫不堪,额上也沁满汗珠。她本是拖着病躯的。
不知等了多久,那朦胧的屏风后,出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这一别,已经三载春秋了。这三载春秋,伴着对明日再见的憧憬,很快,如风尘外飒沓的流星;但思而不得,爱而不见,便让那三年漫长如柳岸边潇潇的暮雨,永远不慌不忙,缓缓降落。这三年漫长漆黑的长夜,夜夜都凉透心魄,夜夜都会半夜凉初透。
弘历缓缓踱着步,走了进来。黯然的月光散落在他如瀑般的墨发上,寂寂无语。
茉心主儿,皇上来了
晞月缓缓抬起头,望着她的眼前人,而弘历也转过身来,却皱着眉。他进门所带来的刺骨寒风,逼得身后的烛火忽明忽暗,时隐时现。
茉心搀扶着她,从软榻上缓缓起来。晞月已坐了许久,起来,便是一个趔趄。
弘历面无表情的朝她走来,最终在她的面前停下。她缓缓跪下。
高晞月臣妾给皇上请安
弘历还病着,就别劳碌了,起来吧
他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
她被茉心搀扶着,又坐回软榻上。
高晞月皇上也坐吧
他仍紧皱眉头,慢慢坐下。
高晞月茉心你先下去吧,我想和皇上单独待一会儿
茉心是
高晞月皇上,自迎春家宴以来,我们已有三年十个月未见面了,臣妾容色衰败,自知以此面目求见实乃不敬。可臣妾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是相见皇上最后一面
弘历合上了眼睛。
弘历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这么费心打扮
高晞月这身,是臣妾封贵妃时的装扮,臣妾穿着它,便想起皇上往昔对臣妾的爱护,臣妾想穿着它跟皇上说说话
…………
在凄凉秋瑟的漫雪中,寂寞是指尖的凉与心底的痛。在这冷冷的夜里,寂寞不请自来,穿过肌肤,直抵灵魂深处!抬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朦胧双眼?在深宫中熬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快要到头了。
她与弘历说了许久,可他并不知道的是,自己所坐的坐垫,是沾上疥疮的。
第二日清晨,紫禁城落雪了。白雪纷纷,似柳絮般随风飘落,在黄瓦红墙之上堆积。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女子身披金黄色的斗篷,在侍女的搀扶下,从殿内缓缓走出。她看着漫天飞雪,眼睛之中的灵气,也早随着时间的磋磨而黯淡无光。
恍然间,她看到了庭院之中的孔雀,听到风铃随着刺骨寒风铃铃作响。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她缓缓的,走到了孔雀的面前,以自己从未有过的慈爱的目光看着它,抚摸着它。又一阵寒风刺骨,风铃在寒风的逼迫之下再次碰撞。晞月站了起来,看向那一串又一串的风铃。她真的很累了,眼睛也似乎再无力睁开。
便是在那一刹那间,她身体后倾,如瀑般的墨发垂下,与她一起倒在了白雪皑皑之中。
飞扬跋扈肆意一生,落幕之时终了悟。一生繁华凄凉落幕,深宫痴梦都成空。卿本佳人,却着了一身落寞,渐渐迟暮。她一生情爱错付,最终却也逃不过香消玉损。她一生中最怕冷,却在雪地里离去。
她也曾轻柔如薄雾轻云,美到让人不以移目,容光潋滟,娇艳绝伦,明眸流转,娇魇如花,嫣然一笑百媚横生。可如今,也许天堂是她最好的归宿,一入宫门深似海,来生不入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