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青阳踌躇着走入里间时,崔夫人正靠在软枕上服完药。
她的眼睛透亮地瞧着孟青阳,渐渐漫出水雾,滚下两行热泪。
她犹豫着开口,斟酌道 “妾身能否和……陛下单独说说话”,说罢轻拍了拍身旁兀凳示意孟青阳到身旁坐下。
孟青阳……夫人
青阳沉默走到一旁,瞧着这个和母亲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见她温和的手握住了自己的,眼圈红晕一片,崔夫人低声泣诉,“你真的很像你的母亲,我的姐姐……妾身斗胆,能否听陛下唤一声姨母”
青阳瞧着面前的熟悉又陌生的妇人,恳切又轻柔“姨母”
“你叫青阳……青阳……”
“青阳乃是明堂,有五室﹐位于左面东方的叫青阳﹐为帝王祭祀﹑布政之所……”
孟青阳是帝王的尊号
孟青阳如是解释道,她在冷宫十四载,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不过五岁,那时的她……已是神志不清,病入膏肓。所以,她生下来便没有名,没有姓,直到被架着迎入帝王宫廷,被强压冠上那个人的姓,上着一个符合帝王的号……披上了那层帝王的皮,一切按部就班
崔夫人掩面哭泣不已,“你大约会怪我吧,我不配做你的姨母,那时候救不了你们,你母亲也悲愤难产而死,死了还要背上脏水骂名!孟昶这个…………”
“孩子,苦了你了”崔夫人沾满泪水的手颤颤巍巍地抚上孟青阳的脸庞,她大约想痛快辱骂先帝,又顾忌着有另一半血脉的孟青阳,稚子无辜。
青阳沉默地敛下眼眸,心中冷笑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世人眼中她的母亲死在了生产那年,还要背上疑似侮辱皇家血脉的名号,而这一切不过是那个男人铲除世家势力的一个手段罢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只不过是一个契机,一个等待十月的契机,不,用不了十月,八个月她的母亲便早产了,只不过她们母女俩以无名氏的身份苟活了几年。
不过,这些都淹没在宫廷的脏污里,见不得光。
孟青阳(胸口一阵抽痛)你们没有对不起我们。是我们对不起你们。
孟青阳身在世家本就没有选择
孟青阳我……我对她了解甚少
“我的姐姐,也就是你的母亲,她是一个明媚烈性,知书达理才华横溢的女子,年幼时我们便破格与男子同堂读书学文,可谓是时下惊天动地一举,祖父曾言“女子之才德乃天下之教养,天下儿郎尽出女子之腹,我等男儿之腹岂不容女子乎?””提及此事崔夫人淡然一笑,“我俩母家乃是书香世家,祖上多出帝师,及父亲三代。后随父隐居西南,多年教化边疆,更广传贤名,后来应诏上御,我和姐姐随祖父、父母履职青州,后来我与青州夫家定下亲事,你母亲…与你外祖父最为赏识的弟子陆文昭有情……只是,造化弄人,孟氏看中了我家的名声,累及了你母亲这一对有情人”
孟青阳(太傅……和母亲)
孟青阳(所以他才会一直教养我嘛)
“当年……孟……污蔑你的母亲玷污皇室血脉,崔家被……被剥夺一切,赶出京畿,替我们说话喊冤的,能帮得上,帮不上忙的都被贬斥,我父亲更是因此一病不起吐血身亡,崔家只有我姐妹二人,当时陆崇被贬远走西南,我本因罪流放岭南烟瘴之地,我夫周明光为护我,以身家庇护,匆忙举婚,才保下了如今这仅有的祖宅,我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你母亲走得早或许是她的幸吧,只是苦了你”
“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偷梁换柱把你从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换出来,可谁想到阴差阳错你成了女帝……皇家腌臜,不知你受了多少明枪暗箭”
(偷……孟青阳胸腔中闷笑一声,砸吧出一丝酸涩)
她实在想象不出母亲着红装,降服烈马,与人辩文的模样,更想象不到她文静和顺针织密缝的贞静。青阳能辨人的年岁,只能在脏污里替她喂下馊饭汤水苟活,清醒的日子少有,疯癫时也会瞧着青阳的脸狠狠给上一巴掌,撕咬谩骂她,不要她……事后又悔狠地抱着她痛哭,后来……后来她五岁那年,那个美丽的女人在这个王朝的大年夜里,用粗布麻绳在冷宫的梅花树下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可她是一个好母亲。
她是崔家明眸善睐的崔明仪。
孟青阳抚上崔夫人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又听她道,“往后崔家周家还是你的助力,万事有我们在,你若当我们是亲人,便不要见外”
孟青阳我已见过表兄表妹和姨父,他们都很好,你们自然是我的亲人。
崔夫人擦擦眼泪欣慰点点头,“我知道你的难处,朝堂那些人虎视眈眈,世家身在局中亦不能袖手旁观,何况你我血亲,我会让忱儿父子助你一臂之力”
崔夫人抚上青阳脸庞,“这孩子生得与你母亲无二,一转眼也十六七了,说起来,你比怡儿还大一月,我很担心你的婚事,早前我已听老爷和陆崇信中议起,帝王婚事只怕还得提到正事上论,由不得你自个,可若是如此,岂不是又委屈了你,我私心里明白,可不愿你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孟青阳太傅……他提起过此事?您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就算到时以廷议走章程,塞了他们的人进来,也不过是摆设花瓶罢了,断不会由着他们桎梏。
“傻孩子,我是担心你啊,你……心中若有中意的才是第一要紧”
崔夫人似想起什么,轻叹道 “若是她家,也是好的,只是,如今怕是不成了”
孟青阳他?姨母口中的他是何人?
崔夫人张了张嘴,犹豫着说道,“我与你母亲幼时在西南随祖父施教,与崇州刺史家的姑娘温三小姐是手帕之交,感情甚笃,闺阁女子戏言“若是将来有了儿女定是要结为儿女亲家”
“不过……温月在十五年前就随夫远走北疆银州镇关,银州与钦州相隔不远,我家老爷与他家将军后来驰援钦州匆匆见过一面,寒暄过几句,他家公子少年郎披甲执剑丝毫不怯,很是得将军赞誉。不过也是那时才知温三小姐因病去世了,不成想路过青州那一面竟是绝别了”,崔夫人将怀中一块青玉弓弩状的珏放入她手中,“可我想,若是她教养的孩子,必不会差的,若是托付那样的人家我也放心,这玉便留下做个念想吧”
“这些年我久在病中,俗事不问,闲事不扰的,在病中却愈发想起从前,记挂你们几个,忱儿和怡儿这俩臭小子在婚事上没一个叫我省心的,你可别学他们”
孟青阳嗤笑一声,调侃道。
孟青阳我才十七,我随母亲一般不差,姨母便担忧我嫁不出去不成。何况哪有女孩子家追着男儿郎说婚嫁事的。若是温夫人家公子还未嫁娶,知道这一桩婚事,只怕也会吓得掉头就跑。
“胡说!”论到此,崔夫人一下拔高了精神头,“那小子自小跟着他爹马上奔走,姓司的又是个粗心武夫,我只怕他儿若是被养成了个糙汉黑碳头,还委屈了你,你娘素爱文人墨客那般干净模样的,只怕在地底下也要骂道“可不能便宜了温三”,想起这般崔夫人笑了声倒滚下几滴泪来。
她两个人,走的时候一个也没见上最后一面。
孟青阳(喉中发紧,涩涩道)司……这个姓可不常见
“是啊,隐约记得在信中提起,她家小子,单名玄,字还是陆崇当年给取的,哦,叫————长御。”
“振长策而御宇内,倒是符合他那马上儿郎的风姿”
孟青阳(灵台一震)司……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