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投资人是杭州城中有名的霸王,家中有钱有势,养了一群打手,在城内横行霸道,先是上门求娶,想纳朱颜当姨太太,当时那霸王就已年近四十,家里有十几房姨太太,什么出身的都有,鱼龙混杂。朱颜家里虽穷,母亲却哪里肯让她去,一口回绝。
起初来人还客气,见母亲咬牙不肯后便失了好脸色,打砸伤人,帮她们的人都被打伤了,再无人肯出头,母亲亦进了好几次医院,朱颜从最初的不肯,到最后屈服。
崔九在杭州停留之时,崔三叔带他招呼商会里的老朋友,算是先帮他把最初的人脉给捋顺了,接下来如何走,就看崔九怎么做,因是新官上任,谁也不知道这位九爷会不会拿谁开刀立威,那段时间族中各个铺子竟然都没出岔子。
为贺他“当官”,纪全亦从上海跑来,朱颜既然做东,难免要遇上他,自然认出他是孙红药婚礼上的司仪,她不知这两人关系这样好,纪全私下却和崔九诸多交流,不少是关于朱氏胭脂行的事,崔九嘴严,没提多少自己的心思,纪全却能看出,但他亦是拿得住的人,好友不说,他便装傻只当不知,笑谈起当日重庆的事。
“朱颜小姐,那日我可被你坑死了,你都不知道私底下,我被九爷打了多少次。”
“其实你们要怪,应该怪红药,我和崔九无冤无仇,怎会去想着捉弄他,是红药授意,我推脱不得。”
提到孙红药,纪全脸色便沉下来:“这位杀神我可不敢得罪,九爷也避其锋芒,你一个姑娘家他不好报复,也因此,最后受伤的人总是我。哦,对啦,朱颜小姐,你这个胭脂行的生意,有没有意思往国外做?”
朱颜抬眸:“往国外做?”
纪全说:“是啊,不能总是我们用他们的东西,我们的东西也要往外输出嘛,你的胭脂——我身边好些朋友用过,都觉得很好,上回拿去给一些国际友人,她们也非常喜欢,价格贵些不打紧,做得好看,女人的钱就会好赚的……”
这边,纪全与朱颜交流着,那边,崔九去买了份报纸,等他回来时,方才还朱颜小姐、纪全先生互相称呼的人已经阿颜阿全地叫上了。
待送朱颜回家,看她下车了,崔九才提醒:“给你家的姑娘收拾收拾,过几日我就回南京了。”
朱颜脚步一顿,抬头看他,点点头:“好。”
待她走后,车开出颜园,纪全才说:“最近九爷心思也是九曲十八弯,这样好的一桩买卖,你自己不做,把我从上海拉回来,实话说,我现在心头还是打鼓的,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说我咋接得这么不安心呢?”
崔九说:“不必不安,你家做对外的生意是专长,交给你更好,至于我,给我这个牵头的中间人一点分红,就是你顾着我们的情义了。”
纪全笑得脸上要开花:“方才听你说要带她家的姑娘走,怎么的,又当起保姆了?
崔九“啧”一声,皱眉不耐烦:“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用这种神经病的语气?’
其实纪全也知道,朱颜把了鬟当妹妹养着,她身边伺候的都几个,穿的用的都快比上别人家的小姐了,人人都说她野大,想养大了那些美貌的小姑娘,以后嫁给乡绅大官,好笼络权贵。
她都知道,却还是这么去做了。
纪全模摸下巴:“九爷,我现在想一想,这朱颜和你好像还真有点像。
崔九挑眉看他,用眼神问:“哪儿像?”
“拧1闷!什么事不说,自己死扛,自讨苦吃的类型!崔九一脚踹过去:“滚吧!”
他摘了帽子盖在脸上,好一会儿才说:“男人得扛德起,但她嘛,父亲靠不上,母亲去得早,又要顾着那么一大家子,不能扛也只能扛了吧?”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又生了那样一张脸,在这个世道里,走得本就比别人难,若不图强,难道还要为人鱼肉吗?
五月初,朱颜送丫头们去南京,那是崔九第一次见到她的管家月姨,月姨对人不甚热情,却将朱颜与几个姑娘照顾得很好,她很少说话,但凡说了,姑娘们是定然听的,对崔九,月姨的眼神中抱着打量,这种打量很浅,但崔九感觉得出来。
直到到了南京,他们在孙红药的别庄落脚后,月姨才头
一回找崔九说话。
“我们要打搅您了。
“哪里,为友人尽心,谈不上打搅。
月姨说:“崔先生是我们小姐的好朋友?”
崔九说:“她仿佛更希望我与她是好朋友。
“那先生呢?”
“崔某家中困于局势,十余年沉浮,人情冷暖,也知
一二,因此能体会阿颜的心境。我与她遇到时,正是族弟与红药的婚宴,阿颜聪慧,叫我吃了一番苦头。”
“崔三老爷能将生意交给您,可见先生定有过人之处。小姐并非爱出风头之人,还望先生不要责怪。”
崔九一笑,给月姨倒了杯茶:“过人之处真谈不上,兴许就是轻狂些吧。实话说,我确非好相处之人,素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这个性子着实让我吃了些苦头,即便是如今,家中长辈也总叮嘱我收敛一些,不要锋芒太过,惹人记恨,但小事上的玩笑,我还分得清楚。再说啦,”崔九调皮地眨眨眼睛,“我都一把年纪了,再做意气之争,不是很幼稚吗?”
他一直好好说话,猛然来这么一下,月姨一愣,不由笑起来:“崔先生说哪里话,您才二十多呢,离三十还差好远。”
朱颜从楼上下来时,便看到崔九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坐在长椅上,她走过去问:“你怎么了?”
“我在想,你家的管家以前是做什么的?”
“月姨?她以前是收容所的院长。”
一院之长啊,那肯定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啊,难怪话里处处机锋,让崔九有种平时对付自己老爹的感觉,崔九撑着不巴问她:“既是一院之长,怎么来给你当管家了?
朱颜便和崔九说起这件事。
那年到处战乱,月姨带着收容所的孩子到处辗转躲藏,待战火过后回来杭州,才发现过去的收容所早已被难民占去,挤不下人,她便只好带着孩子们在灵隐寺外乞讨,恰被前去烧香的朱颜母女遇到。
“我妈是信佛之人,又见月姨一个人拖着好几个孩子,便上去问了原因,那时胭脂行差不多已稳定下来,她却仍是忙,在家中顾不上我,一直愧疚,便收留了月姨和几个孩子,让月姨当了我们的管家,那几个孩子留在我身边当我的丫头。”
许是说起她母亲,她整个人都比平时柔和一些:“但当丫头有什么出路呢?以后为奴为婢,万一没遇对主人,活得和狗一样,不如送去学点知识,即使艰苦些,以后读出来,当个文书什么的,好歹多些尊重——趁着我还能保护她们时。”
说到最后,竟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崔九伸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见她呼痛,才扬眉说:“这是什么话,到了南京,在九爷的地盘上,还能让人欺负了你身边的人不成?”
朱颜捂着额头,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想到这个事,又问崔九的主意:“当初她们都签了卖身契了,但我琢磨着,去念书不能用这个身份,回头我就把卖身契拿来还给她们,以后对外也不要说是我的丫鬟了,只说是颜园的养女,外人不提,她们也不必刻意去说,总归,我家小孩子出去,在身份上不能低人一等,叫人闲话。”
“这就是你送她们来南京的原因吧,不让人说闲话。”
朱颜一顿,对上崔九的眼睛。
所谓流言猛于虎,她是觉得,在杭州她的名声已经那样了,身边的孩子送去读书,肯定要被人非议,当初才带着来南京,叫她们心动,再送来上学,那便是水到渠成了。
谁说她待人不用心,她分明这样用心,只是,被用心的人不是他而已。
那双眼里带着透彻,那人脸上带着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是无限惆怅:“我还以力,你至少有那么一点,是冲着我来的呢。
朱颜张张嘴,却不知道如何说,要怎样说。
此中有深意,欲辩已忘言。
是啊,她本就已经习惯了走一步,留许多步的退路,红药让她生活得松一些,别那么绷着自己,但是,她已改不了这样的性子了…
她慢慢地沉下心来,看着他说:“伯母做寿,我是施九一下伸手过来,揉吧捶吧她的头,将她的发盤揉博,我的魅力还没我母亲大?方才与你玩笑的,不要他拿了外套要走,月姨从厨房出来,擦了擦手道:“崔先生不留下吃饭吗?”
崔九已走到门口:“今日回来,家中都知道,已回去了,恐怕家人等我,再要晚一些,只怕我母亲隔日便要带上门说些误会的话了。”
他含笑离开,外头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烟雨朦中,朱颜拿了把伞追出去。
“九爷,别淋湿了。”
崔九低头,眼眸深深浅浅:“男子汉大丈夫,还怕淋雨吗?”
却还是伸手接过了雨伞,将她送回屋檐下后才挥挥手离去,黑色大伞,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朱颜转身,却见姨拿着一件外套站在她身后,将外套披在她身上。
“这位崔先生看着挺稳重,就是偶尔不按牌理出牌,不过,倒像是位有意思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