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王世恒出门时的萧索身影,引得项季开怀大笑,至于被殴打老臣会作何想法?少年皇帝许是不曾多想的。
想来,在他眼里,小到金殿中摔坏的诸多珍宝,大到城池国土,悉该任他取用,下到黔首百姓,上至朝臣子宦吏,万民尽为供养他而存在!
项季站起身子,高声呼喊着。
“天下,终究是我项家天下!”
傲慢地话语,在金殿中回响。
机灵的浑豆儿,感受到皇帝的快意,率先跪下,将头磕得作响,领着宫人们,齐声山呼“吾皇万岁”。
至于有几多真心,有几分敷衍,亦或者因无奈而只能暗恨,这就不得而知了。
在众人恭维环绕当中的项季,自得地在金殿中笑得猖狂,满心洋溢着出了口恶气的痛快。
得意了好一会,项季这才想起自己还要去趟犬场,眼看着被左相耽搁了将近一个时辰,笑容再度消失不见。
面上挂着不耐烦的项季,转身拿腿将浑豆儿踹了个趔趄,指使起他。
“就你机灵?还跪着干嘛,快去准备乘撵,朕要去犬场。”
浑豆儿挨了皇帝踹,半边身子当即发麻,挨了踹的地方钻了心的疼。
可见项季这一脚,力道着实不轻。
他心中凄苦,面上却又不敢流露出丝毫,免得冒犯喜怒无常的皇帝。
浑豆儿忍者疼痛飞快爬起来,连连应承着,出门去寻龙撵。
小心搀扶着皇帝乘上龙撵,浑豆儿扬声道一句“起架”。
吐字清晰,嗓门更是敞亮得很。
浑豆儿亦步亦趋地跟在龙撵一侧,陪着皇帝慢慢悠悠往犬场而去。
路上,他忍不住回想起,过往龙撵两旁,从小陪伴皇帝长大的贴身太监,原有六名,分两侧而随行。
这些年被皇帝处死了三名,被扬昭长公主救走的救走两名,现如今还在皇帝身边的就他一个了。
浑豆儿心中一惊,偷偷张望了眼龙撵上闭目养神的皇帝,见他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这才稍稍安心。
抬举龙撵的宫人步伐沉稳,龙撵轻轻摇晃中,少年皇帝似乎熟睡过去。
白皙的皮肤,在橘黄色斜阳光辉中,笼罩上一层淡淡光晕,精致得,如同顶级名师精心创造的绝美瓷器。
隐约可见,尚未褪干净的细密绒毛,显出几分稚嫩。
从金殿出门,约莫盏茶功夫,宫人们停在一座朱红色门庭前。
那门上,朱色颜料深深浅浅,像极了收益最差劲的剃头匠,把脑袋剃得有一块没一块。
木门早已腐蚀破旧,似乎只要风稍大些就能把它毁去。
浑豆儿望了眼便打个冷战,毕竟但凡在宫里做活,没人不晓得,这年久失修模样的破旧庭院,便是犬场。
那可是“一入此门中,神仙搭救也无还”的地方。
项季起身下了龙撵,站到朱门前,破旧朱门吱吱呀呀自行打开。
门后,两名穿着一身黑色袍服装的小太监,不行跪拜也无尊呼,只是拱手而立。
依项季的脾气,照道理但凡有宫人敢这般待他,早就杀之后快。
可面对前来迎接的犬场太监们,小太监们不声不响闷着头前带路,他却没了脾气,只是静静跟在身后。
显得有些怪异。
小太监们领着项季,到犬场正中楼阁。
建造这座阁楼的工匠们,吸取了南滇一带的工艺,做成悬空的吊脚阁楼,下方悬空,以柱为基,辅以砖石,砌成环形围墙。
阁楼造型新颖,雕刻和工艺之精巧,妙不可言。
只是隔着砖墙里,浑豆儿隐约听见凄厉的野兽嚎叫,霎时便猜到,这些叫声可是来自全国各地供奉,千百只可与猛兽一搏的恶犬啊!
浑豆儿心中恐惧更甚,脸色更加煞白。
“参见陛下。”
阁楼二层正中,身着黑袍的老太监站在一套长桌案旁,拱手而立。
项季点了点头,还礼。
“大公公有礼。”
浑豆儿低着头,装作不经意地扫过,令他诧异的是,老太监的黑袍上衣袖等处,赫然纹着紫边。
心中暗想,宫中规矩甚严,最高品级亦不过镶绿边,相当于三品官员,这位老太监来头竟然如此之大,能镶堪比朝堂正一品大员的紫边?
更让浑豆儿感到离奇的是,向来飞扬跋扈的项季,竟然老老实实地朝老太监还礼,口中不呼其名讳,以尊称唤之。
好奇归好奇,但他可不敢逾越。
老老实实站桌案边角为二人烹煮香茗。
听着项季恭敬唤他“大公公”,老太监一张凶戾面孔舒展开来,朝站在身旁,领皇帝前来的小太监点点头。
阁楼内部,呈漏斗状,楼底正中是片平整砖石地面,看起来酷似沿西兵备道传闻中,西域大食人以人斗兽为乐的斗兽场。
那名被皇帝点名,送进犬场的可怜小太监,赫然在正中。
随后,场中两侧铁门打开,几十条两眼泛着绿光的恶犬,龇牙咧嘴从慢慢踱步而出。
恶犬扑上撕咬,绝望的惨叫响彻云霄,画面极度血腥。
观赏台上,项季毫无坐相地垮在席位上,一边欣赏着看看台下的血腥场景,一边同身旁的老太监搭话。
“阿姐失踪了。”
项季神色阴郁,眸光阴沉得可怕。
大公公思考了一下,拿着杯盖,在杯口轻轻摩挲着,缓缓说道。
“长公主殿下的武艺,是老奴一手教出来的,毫不夸张地说一句,天下间能将长公主殿下正面击杀的人,不会超过双手之数,更不论生擒这种比击杀更有难度的事了。”
声音没有太监特色的尖锐嗓音,声音平正,中气十足,若不是没有胡子,倒真是让人怀疑他的身份。
“此事,定有隐情。”
“朝中本就武重于文,阿姐坚持以战养国,早被朝中上下文官诟病指摘,文官一脉盼阿姐出事的人海了去,怕是现在个个都要笑开了怀。”
项季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冷冽笑容,言语里满是恨意,话头却转开。
“朕今日把王世恒打了。”
老太监品了口香茗,漫不经心道。
“哪怕左相王世恒是文臣之首,只要一日为臣子,便是皇帝家仆,主子打仆人,打便打了,碍不得事。”
大公公指间茶盖摩挲,使得茶香四溢。
顶级香茗,清香袅袅,与阁楼中弥漫的熏香气息混在一起,香甜当中带着清冽,似是在甜糯的糕点中,撒上薄荷草叶,独特至极。
在他们闲聊时,楼下已经是人间炼狱,血腥味开始顺着空气往上弥漫。
本就味道复杂的熏香气息中,混上血气,如同在那块加了薄荷甜腻糕点中,继续撒上一把香料,复杂怪异,却让人闻了,止不住地气血上涌。
“来人!”
项季原本洁白脸颊,逐渐晕染出淡淡粉红,狭长凤眸睁得滚圆,一改之前暴戾和阴郁,明亮得好似纯净宝石,稚嫩脸上,散发着自信的光芒,整个人神采奕奕,恍然天下所有难题,都奈何不了他。
犬场的宫人们,看起来对皇帝这副模样习以为常,迅速站在桌案旁,以手为柱,立起长长绢布,以作皇帝书写的屏幕。
项季挥舞着沾满墨汁的毛笔,在绢布上飞快书写起来。
嘴里念念有词。
“阿姐失踪,军部自然会抱团应对朝中文官一脉扑咬,此,毋庸置疑。”
“军方新臣,阿姐于斯几乎皆有提携之恩,其中以梁皓贻等新晋武勋,更是原隶属阿姐营中,感情厚重,此几人若是还要往上攀爬,自然要依附阿姐。”
项季将那几名武职勋贵的名字,画上圆圈以示着重。
“传令下去,由他们主持队伍搜寻扬昭长公主!”
他下完命令,手中笔墨顿了顿,冷笑一声。
“呵,倒是要防备民间,那些寻死的叛逆匪徒!想来那些谋求更大权柄的文官们,定要以此做做文章!”
项季转念一想,继续念道。
“倒也无妨,跳出来反而更好筛掉沙子。”
“大公公,若是叛军攻击皇城,您有几分固守把握?”
他扭头朝老太监问道,整个人红光满面,神情像是激动,又似是兴奋。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陛下未免太小看老奴了。”
大公公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虽然陛下宫中那一千禁卫,在老奴眼里中看不中用,但对付乌合之众,倒是能卖上几分力气;另有五百长公主殿下留下的亲军,算不得气候,不过好歹刀口上舔过血,能将就着用用。”
“犬场里,老奴亲手调教出的小猴崽子们,不多,三百来个,”
提起自己调教出来的下人,老太监自信满满。
原来,这犬场的“犬”字,指的并非只是养在里头的恶犬,更是指里面的精锐皇家死士。
“这么一算,就算弹尽粮绝,亦可保皇城数月无虞。”
老太监尽管不大高兴,但还是认真核算完毕。
“元淳叔父,父皇至死皆言,发自真心将您看做兄弟手足,而今朕更称您一声叔父,朕的性命就交托您了!”
项季朝着名为元淳的老太监,正要认认真真躬身。
惊得他连忙从座上蹦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少年皇帝,眼里满着感动的泪光,嘴里连连唤道。
“陛下!使不得!”
项季朝他笑了笑,继续下令道。
“传令下去,京都兵备部首部,以协助搜寻为由,调由安京将军梁皓贻管辖,令其以日行三十里急行军,率军沿陆路往西北道!”
“传令下去,京都兵备部次部,以协助搜寻为由,调由镇北将军叶千瑞管辖,令其以召集船只,率军沿水路往西北道!”
“再由解虞司传密令,令调由安京将军梁皓贻,三日后驻扎于琪朗郡,镇北将军叶千瑞,三日后停靠北安郡,悉皆等待宣召!”
少年皇帝回忆起,解虞局数日前汇报上来密奏,面上挂满诡异笑容,念念有词。
“朕与阿姐自幼相伴,比你们都要了解自己姐姐,这件事情哪怕再有隐情,若非她意愿,谁都奈何她不得!”
“倒是你们想用朕的阿姐失踪,来做抗争,好呀!朕将全城兵备悉数调开,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本事!朕下了这么大的注,你们可别让朕失望!哈哈哈哈哈!”
项季仰天长笑,笑得声嘶力竭。
只是他心中,天下万物奈何不得阿姐——扬昭长公主,真的如同他所期望地那般,如同神祇一般么?
他们所有人都忘了,哪怕扬昭长公主再如何武艺非凡,她也终究是个肉体凡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