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停雪多日,且日日有骄阳东升,但依旧没有将辽国的冰天雪地消融,临潢府内的皇家御马苑中,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没一会儿,一黑一白两匹骏马飒沓如流星,并驾飞驰而来。
黑马银鞍之上,一身戎装的男子,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弓箭,看着不远处的箭靶,缓缓松开缰绳,拉开弓,搭上箭,凝神瞄准箭靶中心,离弦之箭,一闪而过,毫厘不差,正中红心。
他满意一笑,收势看向身旁白马之上的年轻公子。
收到戎装男子的目光,年轻公子微微一笑,只见他从容的自箭筒中取过三支金箭,左手一掌打在鎏金马鞍之上,整个人借势而起,凌空翻飞,衣袂飘飘,按弦搭箭,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
戎装男子勒住缰绳,停在当场,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箭靶中心那三支光芒熠熠的金箭,然后转首看向英姿飒爽,翩然落于白马之上的年轻公子,朗声而笑,抱拳道:“没想到丞相大人身为汉人,射御之术也如此出类拔萃,耶律斜轸佩服。”
耶律皓南翻身下马:“将军客气了,汉人有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不过必修之技艺。”
耶律斜轸闻言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同样下马,低声琢磨:“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卑职还以为汉人都……”
他悄悄看了看耶律皓南,没有把话讲下去。
“将军以为汉人都只喜欢附庸风雅,舞文弄墨,还是勾心斗角,玩弄权术?”耶律皓南面带微笑。
耶律斜轸嘿嘿一笑,并不搭腔,只是牵着马,往马厩走去。
“汉人与契丹人同为炎黄子孙,既然同出一脉,本性自然并无太大区别。”耶律皓南随着耶律斜轸的步伐而行。
耶律斜轸一边系着缰绳,一边附和:“丞相大人所言甚是。”
耶律皓南知他不过敷衍之词,亦不戳破,不露声色继续说道:“汉人之所以与契丹人习性如此不同,不过是在环境与风气日积月累的影响下,而形成的改变。”
耶律皓南系好缰绳,目光如炬盯着耶律斜轸:“饥欲饱,寒欲暖,耳好声,目好色,是人与生俱来之性。契丹人不是不会勾心斗角,只是从前逐水草而居,茹毛饮血的日子,生存都有问题,又怎么会想其他,如今时局安定,生活富足,人心不足,若顺之则必出争夺,犯分乱理,最终流于暴乱。”
耶律斜轸虽是武将,没有太多弯弯绕的心思,却也不是一个只懂舞刀弄枪的莽夫,自是听的出来耶律皓南话中有话,不由看了他一眼:“丞相大人想说什么?”
“陛下命本相调查上月辽阳府城墙坍塌,致百姓死伤一事,”耶律皓南背过身,望向湛蓝无云的晴空,道:“将军方从东京归来,不知可有相告之处?”
耶律斜轸心中一动,目光闪烁,他见耶律皓南一直背对他,略微思忖道:“卑职只司军务之职,其他政务,并无涉及。”
“是吗?”耶律皓南回过头,眼神明亮的盯着耶律斜轸,盯地他心里发毛之际,才展开笑颜说道:“辽阳府居民多为渤海人,且接壤高丽,将军既然一心只司军务,想必清楚如今高丽心怀不轨,蠢蠢欲动吧。现下辽阳府城墙倒塌,人心浮动,高丽若此时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将军以为然否?”
耶律斜轸低眉:“丞相大人言之有理。”
“辽阳府乃我大辽边防重地,半年前才拨巨款重新修整过城墙,竟然如此不堪,未经风雨便轰然倒塌,这到底是天降灾劫,还是人为之祸?”
耶律皓南瞥了一眼不语的耶律斜轸,眼神凌厉,似要将他看穿,口吻冷如数九寒冰:“是否有人身为朝廷命官,却罔顾法纪,中饱私囊,偷工减料,置大辽边防安危于不顾,置百姓生死于不顾?”
耶律斜轸收到耶律皓南锐利的审视,慌忙下跪,道:“丞相大人恕罪,卑职实在不知。”
“无妨,本相不过随口一问,”耶律皓南拍了拍耶律斜轸的肩,“既然陛下将此事交给本相调查,至少得做做样子,否则如何向陛下交代?”
耶律斜轸不可置信的抬首看他,见他脸色淡漠,目光微凉,他心中嗖的腾起一股怒气。
“反正边陲之地发生动乱,自有将士冲锋陷阵,保家卫国,本相居于庙堂之上,高官厚禄,悠然自得,又有何相干?”耶律皓南摊手,满不在乎。
耶律斜轸脸色巨变,愤而将头转向别处,暗道果真非我族类!
耶律皓南见状,微微勾唇:“将军拳拳赤子心,对大辽忠心耿耿,想必一旦大辽发生战乱,将军定然一马当先,身先士卒。”
“哼,”耶律斜轸怒而起身,冷然而笑:“耶律斜轸是军人,守护国土,保卫家园,自是当仁不让。”
耶律皓南也不在意,只道:“本相很佩服将军这样的人,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和将军一样的想法。”
耶律斜轸睇着他,出言讥讽:“比如丞相大人吗?”
“哈哈,”耶律皓南不怒反笑:“皓南乃北汉皇孙,立志歼灭宋国,光复汉室,复国之事,与大辽基业休戚与共,福祸相倚,又怎么可能当真对大辽边关防护置之不理?”
“哼!”耶律斜轸冷哼。
“将军似乎不信?”耶律皓南眼珠微微一动,道:“那皓南有个问题想问将军,边境存有隐患之时,将军为何忽然请命回京?”
耶律斜轸语塞,听耶律皓南的语气,就知道他肯定很清楚自己回京的原因。
只听耶律皓南继续道:“皓南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告诉将军,六年来太过安定的生活,已经让很多人滋生了不该有的想法,人心,许多时候很不坚定,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丹则赤。”
“南朝幅员辽阔,物阜民丰,然而文官内斗,武将贪婪,便是前车之鉴,如今大辽朝中贪污腐败,尔虞我诈的风气不可助长,否则犹如瘟疫蔓延,一发不可收拾,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将军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大辽步上南朝后尘,万世基业毁于这些害群之马手中?”
“城墙倒塌不过冰川一角,掩于这万顷海水之下,究竟有多大的祸患……”耶律皓南顿了顿,道:“非是皓南危言耸听,将军只需略加思量,便可知其中厉害。”
耶律斜轸思忖着耶律皓南的话,不知道他究竟哪句真,哪句假。
“皓南同萧天佐元帅共事之时,曾听他提起过将军。”
耶律斜轸听到此言,马上转首看向耶律皓南,萧天佐与他同期入朝为官,少时也曾一起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虽然后来各人际遇不同,少有交往,但他始终珍视这段同袍之谊。
何况当年辽宋大战,天门阵为降龙木所克,辽军败走,宋军几乎兵临临潢城下,萧天佐用自身血肉毁去降龙木,扭转战局,自己却是落得尸骨无存的结局,此等壮举,世人无不动容。
是他耶律斜轸最为敬佩之人。
眼前之人心中所想为何,耶律皓南自是了如指掌,眼光流转一瞬,不动声色地说:“萧元帅为国捐躯之前,说将军心怀家国天下,且勇猛无匹,假以时日,当代他成为百将之首,皓南离朝多年,没想到这元帅之位,竟然落入一个只知欺上压下,贪赃枉法的庸碌之辈手中,而将军大才竟还只是一个部族统军,真是大材小用。”
耶律斜轸目中浮现无奈之色,茫然无语。
“将军看不惯他们贪污舞弊,不愿同流合污,有心除之,却无奈于朝中官官相护,党同伐异,实在无能为力,此番忽然请命回京,只怕也是缘于此故,心灰意冷,想着眼不见为净吧!”
耶律斜轸阖上眼,重重叹了一口气。
“逃避之举,于国于民于已,毫无益处,为官者苟活为羞,避事为耻,视而不见,换言之,便是助纣为虐!”耶律皓南暗自打量着耶律斜轸,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看见耶律斜轸如遭雷击,瞬间睁开眼,耶律皓南再接再厉,又道:“将军有真才实干,亦有雄心壮志,难道甘心屈尊于此类窃国贼匪之下,看其动摇大辽根基,蚕食大辽国本,不想杀之后快,取而代之,然后大展宏图,建功立业?”
“想……又如何?”
耶律皓南眼中闪过一缕精芒,道:“目下正有一时机。”
耶律斜轸沉思不语,耶律皓南亦不加打扰,只是将目光投放到远方,白色的日光,明晃晃地照耀着一地皑皑白雪。
良久,耶律斜轸开口:“丞相大人意欲何为?”
耶律皓南睨了他一眼,敛起笑意,严肃道:“皓南想查清辽阳府一事,追本溯源,将大辽朝中的蛀虫,连根拔起,一个不留,还大辽一个河清海晏,良廷盛世,然后挥军南下,直取汴京,一举歼灭赵宋,建立不世功勋。”
“此话当真?”
“苍天为证!”
耶律斜轸望着耶律皓南意气张扬的面容,他心中浮现诸多情绪,终于定格一瞬,下定了决心单膝下跪,正色道:“如此,耶律斜轸愿为丞相效犬马之劳。”
“将军错了,你我所做之事,应当皆为大辽社稷,百姓福祉。”
耶律皓南颔首,弯腰扶起耶律斜轸,笑容之中尽是踌躇满志,从容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