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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爱者:七月

告白:湊佳苗

七月×日

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直树了。因为他不肯踏出房门一步。

即便我把一次性盘子装的食物送去他房间,他也是让我放在门口,不开门。他好像有一个月都没有泡澡了。也没见他换过衣服和内衣。

唯独厕所还是得上的,但他好像总是趁我出门或者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去。我外出回来,一进洗手间,虽然擦得很干净,却能闻到异臭。那不是排泄物的气味,仿佛是腐烂了的食物一样的臭味。

直树用名为不洁的铠甲把自己武装起来,闭锁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一直相信不去强迫他做什么,他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但是直树的心却越来越封闭了。难道说,我必须勇敢地去挑战直树心底的恐惧与不安吗?

七月十×日

裹着肮脏铠甲的直树躺在干净整洁得可谓一尘不染的房间里沉沉地睡着。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会一直睡到傍晚的。

做母亲的在自己孩子的午饭里放安眠药,简直是不可饶恕的行为,但为了除去直树身上的肮脏铠甲,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我觉得将直树死死地封闭在家中的,就是由直树的罪恶感制作的肮脏铠甲。

在窗帘紧闭的昏暗房间中,我慢慢走近散发着异臭的直树,低头望着他的睡脸。油脂与污垢覆盖的脸上长出了好几个白色脓包样的青春痘。头发满是污垢,粘连成一片,即便如此,我还是控制不住想要抚摩直树的头。我伸出手慢慢地摸了他的头一下。

然后我用另外一只手拿着剪刀,缓缓凑近直树的鬓角。我突然想起,以前用这剪刀给直树做过布袋子。当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把油腻腻的长发时,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心里急得要命,直树突然醒来可怎么得了?真是万幸,好歹把头发剪得能看见耳朵了。

本来我并没打算在他睡觉的时候给他理发的。只是考虑到他说不定会嫌我剪得不好看,不得不去美容院重新剪头发呢。

哪怕只是让他这肮脏的铠甲出现一条裂缝也是好的。

剪下来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我想,他觉得脖子痒痒的话,或许就会去洗澡了,于是我也没收拾头发,拿着剪刀悄悄走出房间。

我刚开始准备晚餐时,家中响起了野兽般的咆哮声,以至我一时间没有听出来是直树发出来的。我急忙跑上二楼,战战兢兢地刚一打开直树的房门,就迎面飞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房间里乱得一塌糊涂,让人无法相信几小时前是那样井井有条。

直树发出分辨不出是“哇”还是“噢”的奇怪声音,将房间里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拿起来砸向墙壁,看他疯狂的样子,已经不像一个人了。

“直树!不要这样!”

我发出的喊叫声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直树猛地停下来,转身面对我,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滚出去……”

直树的眼神是疯狂的。即便如此,我也应该不顾被他杀死的危险,去紧紧地拥抱他吧?当时我第一次从心底感到自己的儿子是那么可怕,只能转身逃出他的房间。

现在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决定今天务必跟丈夫商量一下。可偏偏在这种时候,他发来了短信,我打开用不惯的手机一看,说是因为要加班,今晚就住在公司了。

我现在除了写日记,什么也做不了了。

直树可能又睡着了吧。正上方的直树的房间,现在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七月十×日

我在客厅写着日记就睡着了。天亮的时候,我被浴室传来的淋浴声吵醒了。我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可一看脱衣处的衣服却是直树的。

直树主动去洗澡了。与昨天那个野兽般狂暴的他判若两人。直树或许也冷静地考虑了一个晚上。

看来击溃肮脏铠甲的作战大获成功。

淋浴的声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这期间我一直在担心他会不会自杀,或是做出其他什么奇怪的举动。我忐忑不安地去了浴室好几次,听见除了水声外还有移动椅子、搓澡巾摩擦的声音才回到客厅。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洗澡了,时间长点儿也是当然的。

看见从浴室出来的直树,我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因为直树剃成了光头。

虽然吃了一惊,但我觉得还是这样最干净。头发剃得精光的直树,就像个洗去所有烦恼的修行僧。指甲也剪短了,里里外外也都换上了我给他买的新衣物。

可是,我看着眼前的直树,却高兴不起来。洗净一切的直树仿佛把人的感情也一起洗掉了一样,面无表情。

我正苦于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的时候,直树反倒先开了口。

“以前对不起了。我现在要去便利商店一趟。”

毫无情感的声音。

可是他刚刚洗了澡,现在又突然说要出门。我不禁说道:“妈妈也陪你一起去吧。”“不用。”他拒绝了。我很想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但万一被他发现,昨夜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于是我只好强忍着担心留在家里等候。

我送直树到玄关,才注意到已经是夏天了。

七月十×日

我今天要写的是直树去了便利商店几十分钟之后发生的事情,虽说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了。可见我受到的打击有多大了。

为了让直树一回来就可以立刻吃到早饭,我在厨房做了他喜欢的培根炒蛋。就在这时,我平常很少使用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打来电话的是附近便利店的店长,说:“您的儿子在我们这里,请来把他接回去。”

这孩子肯定是拿了人家的东西。他出门的时候,我给了他足够的钱,可能是正处于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时期,一时冲动吧。我心里这么想。

谁料想,直树做出的是非常怪异的举动。根据店员的说法,直树进店之后转悠了一圈,然后把手伸进口袋(由于他是偷偷地把手伸进口袋的,店员以为他偷了东西),紧接着用那只手去摸店里卖的饭团、便当、饮料瓶盖子等各种商品。

这么做已经相当不正常了,但还不至于要家长来接回家的地步。可直树是用流血的黏糊糊的手去摸这些商品的。他让店里的东西全都沾上了自己的血。直树的右手已经用店里卖的绷带缠起来了。据说是被店员发现后,直树自己包扎的。他口袋里装着一片家中浴室里的备用剃须刀片。

店长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知该如何处理,就找出直树手机里存储的第一个号码,给我打了电话。因为店里的人问直树什么,他都一言不发,可又算不上犯罪行为,所以也无法报警,才通知了家里。最后,我把沾到直树血液的商品全部买下,店长也就没有再追究了。

回家的路上直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直接去了厨房,继续做早饭,直树也跟了过来,默默地坐在餐桌旁。他可能是不想回乱得一塌糊涂的自己的房间吧。我把那一大袋在便利店买的东西放在桌上,在直树对面坐下。

“小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并没指望他会回答,但不能不问。然而他回答了。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走。”

他用没有情感的冷漠的语气说。

“想被警察抓走?为什么这么说?小直还在想着那次意外吗?小直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啊。根本不用放在心上啊。”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母子俩从来没有谈论过那次意外。我想这恰恰是直树重新振作起来的机会,便竭力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啊……啊,我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说起来,妈妈还没有吃过这家店的饭团呢。今天正好买了,我就吃一个吧。”

我从便利商店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饭团。写着“海鲜鸡肉蛋黄酱”的外包装上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茶色血迹。

“啊,妈妈还是不要吃那个比较好。会得艾滋病死掉的。”

直树从我手里夺过那个饭团,撕开包装吃起来。我完全无法理解直树的这个举动,而且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扯到艾滋病上。

“小直,妈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什么艾滋病,怎么回事?”

“因为我喝了森口老师放进了艾滋病病毒的牛奶。”

直树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件恐怖的事情。我在脑中一再重复着直树的这句话,浑身慢慢起了鸡皮疙瘩。

“小直,这是真的吗?”

“真的啊。结业式那天老师亲口说的。森口老师的丈夫,就是那个‘劝世鲜师’。妈妈很喜欢他吧?人们说‘劝世鲜师’是得癌症死的,其实是得艾滋病死的。森口老师把那个人的血放进我和渡边的牛奶里了。”

尽管说的是这么骇人听闻的话,直树的脸上却仿佛浮现出快乐的表情。我再也坐不住了,去水槽呕吐个不停。森口,就是个恶魔……

艾滋病病毒,原来我的宝贝儿子被迫染上了HIV。直树受到这种伤害,却无法对母亲说,一直自己忍受着。

洁癖,不洁癖,吃到好吃的东西就流泪,这一切都得到了解释。直树受到这种丧尽天良的冷酷的报复,仍然关心我和父亲、姐姐,并且感谢生命的美好。

“小直,跟妈妈一起去医院吧。妈妈会把小直的情况告诉医生的。”

可能的话,现在我就想把直树全身的血液都换掉。我一个人激动万分,直树却非常冷静。

但是噩梦还在继续。因为接下来的一番对话把我推下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实在无法概括地写,干脆如实写下来好了。

“不去医院,还是去警察局吧。”

“警察局?也是,一定要让警察逮捕森口。”

“什么呀,是让他们逮捕我。”

“你说什么呢?为什么小直要被逮捕啊?”

“因为我是杀人凶手啊。”

“小直怎么会是杀人凶手呢,真是胡说八道!小直不就是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里吗?虽说连这个罪名妈妈都不相信。”

“森口老师说,那个孩子只是昏过去了。是我把她扔进游泳池才死的。”

“这怎么可能……即便昏过去,小直也不知道啊,所以还是意外呀。”

“不是这样的。”直树满面笑容地说道,“我亲眼看见那个小孩儿苏醒了,然后,我把她扔进游泳池里的。”

今天我实在写不下去了。

七月十×日

刚才,那个白痴老师寺田又来了,甚至做出了那样可恶的事。他在我家大门口,用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的声音宣传直树一直没去上学。

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全班同学写在彩色纸上的话。其中有几句用红色马克笔写的大字,内容是这样的:

人都不是孤独的。虽然世道险恶,还是幸福地活着吧。

一定要相信,NEVER GIVE UP!

这一定是精心编出来的暗语吧。尽管寺田没有察觉,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每句话的第一个字音拼接起来,不就是“杀人凶手去死”吗?直树是杀人凶手。是悲惨到被那些以写这种句子为乐的没知识、没教养的浑蛋同学嘲笑的杀人凶手。

然而,我也因此下定了决心。

直树只是把渡边杀害的森口的女儿丢进游泳池而已。连这个我都认为是森口编出来的谎言。可万万没想到,真相更为恐怖。

直树是在森口的女儿醒过来以后,才把她丢进游泳池里的。这就成了蓄意谋杀。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我跟森口一起听直树告白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以为是森口强迫直树说谎的缘故。正因为如此,我才相信直树是清白的。可是,那个第六感原来是出于直树故意说谎。

直树说出来的残忍的真相,我虽然不愿相信,但并不认为他在说谎。

我是直树的母亲,自然知道孩子是不是在说谎。

“小孩儿醒了你还把她丢进游泳池去,是因为当时吓坏了吧?”

我翻来覆去地追问告白了残酷事实的直树同一个问题。我也知道自己是愚蠢的母亲。但如果儿子承认自己杀了人的话,那么至少希望其动机是出于恐惧。

但是,直树没有说“是的”。

“妈妈要那样想的话,也可以啊。”

直树只回答这一句,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杀害森口的女儿。不仅如此,可能是由于说出了真相,缓解了压力吧,他露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撒娇般不停地说:“快点儿去警察局吧。”

我觉得直树已经把超乎常人的善良之心和肮脏的铠甲一起洗掉了。我所爱的直树已经不在了。对于失去了人性,坦然地以杀人犯自居的儿子,我作为母亲,能为他做的只剩下一件事。

义彦,夫妻一场谢谢你了。以后自己多多保重身体。

真理子,没能当成外婆,真是遗憾。你可要生一个健康的宝宝哦。

圣美,坚强地活下去,实现你的梦想吧。

我要带着直树先走一步,去陪伴我最爱的父母了。

我一直以为即使在黑暗中挣扎,只要能够还原真相,就可以看到一线光明。但是看完母亲的日记,别说一线光明了,我现在觉得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原来是母亲先起意要把弟弟杀了。当我听到弟弟成了“家里蹲”的时候,这个念头就从脑中掠过。对毕生追求自己理想,堂堂正正生活才是幸福之道深信不疑的母亲,选择这种方式并不奇怪。

当然,母亲不会像我想的那么愚蠢。她把弟弟不去学校当成休养生息,静静地在一旁守护他。只要是跟弟弟有关的事,母亲一向都是事无巨细、一一过问的,因此能够这样静静地守护他,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

我想,弟弟的崩溃绝对不是因为母亲剪了他的头发。其实他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弟弟对母亲坦白是自己杀了人,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我还是觉得惋惜,要是母亲能再撑半个月,我就回家探亲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母亲日记中描写的那样的弟弟。如果我和母亲两个人在的话,或许不至于到这种程度的。

两个人在的话……父亲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到吗?其实,他知道自己家里发生了状况,只是装作毫无察觉吧?

母亲要是知道我这么想或许会生气,但我认为,父亲多半是为了逃避这次事件而假装得了忧郁症的。不是完全装的,或许多多少少会变成真的……因为弟弟的软弱就是遗传自父亲的。

母亲的理想,终究只是理想。我的家其实是个非常平庸的家庭,现在回想起来,是个非常幸福的平凡家庭。

大姐因受到惊吓险些流产,现在住了院。想要跑到那个医院去采访的媒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够触及弟弟在学校引起的那个案件呢?说不定他们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呢。

没有时间了。

据说弟弟在警察局,无论被询问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母亲最后一天的日记是否会被当成遗书呢?如果起意杀害弟弟的是母亲的话,弟弟的弑母行为或许可以算正当防卫。再加上精神科的诊疗记录的话……是不是会被判无罪呢?

即便是为了大姐,为了父亲,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母亲,我也想要让弟弟无罪释放。

不过要想达成这个愿望,需要先弄清楚弟弟的真实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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