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初来我家,是在一个日光惨淡的清晨,我喝过母亲差婢女端来的汤药,静坐在廊下,听一只寂寞的野画眉对我这样一个常年卧病的男儿倾诉衷肠。
春桃和领她进来的婆子跪在青砖上等候我的发落。她是母亲为我挑选的第十二个婢女,之前的那些都被我撵跑了。我讨厌她们低眉顺眼的奴相,讨厌那种鬼祟的眼神在我身上飘忽游离,等她们在这里混熟了,就会像更早之前的那些婢女一样,背地里偷偷骂我“肺痨鬼”,咒我短命。
我确实活不长,母亲请来的算命先生无一例外地占卜出相同的结果,除非我命里遇到贵人,否则必定早死。
因此我无法容忍旁人碎嘴,更不能容忍被人同情或嘲笑。既然结局早有定数,我希望余生可以活得不那么凄惨狼狈,能多笑笑,我便赚到。
春桃大概从很远的地方来,走了很久的路,已经是桃花将要开尽的时节,她的发间却藏着许多桃花残骸。
我问她:“你是桃树吗?怎么头上还长着桃花?”
婆子被我问蒙了,一味地捅春桃,惶恐道:“青棠少爷问你话呢,还不快回答?”
春桃静默了一下,从衣袖里掏出三四颗青涩的果子递给我。
我大为惊喜,从来没人读懂过我的幽默,她们向来只觉得我阴阳怪气,可春桃读懂了,甚至还给予了回应:“你瞧,我不仅是一棵桃树,还是一棵会结小小果实的桃树。”
我大笑起来,正要夸她几句,婆子突然伸手打落了春桃掌心里的果子,骂道:“少在青棠少爷面前显摆你那勾引人的把戏!”
春桃没有回嘴,冷漠地直视她,愤怒化作尖锐的刀,一下一下割在婆子身上。我和婆子都被这眼神震慑住了,婆子先反应过来,抬手要打她,被我一把拦住:“她现在是我的人了,再平白辱骂她,小心你的老命。”
原本我还可以顺手赏给那婆子一巴掌,但刹那间,我心里竟然希望能给春桃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能让她觉得我是个暴戾的主人。
这感觉很奇妙,明明,我们相识还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如果说,春桃的懂得让我留下她,那么她对那婆子的愤怒,她愤怒的背后传递出来的反抗,则让我敬重她,不敢不善待她。
我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她最好的待遇,是此前所有婢女都不曾享有过的:簇新的棉被、衣裳,上好的胭脂水粉,我甚至会在暮色时分偷偷溜进她的厢房,在桌子上放一枝刚折的牡丹花,有时是一碟连我自己都很少吃到的皇族特供的碧云糕。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撵走的那些婢女,并不仅仅是婢女本身,而是俗世对我的恶意。我需要的也不仅仅是一个婢女,我需要的,是一份陪伴。
我想让春桃明白:如果她愿意,可以不做婢女,只做我的玩伴,我们大可以免去主仆间那些繁文缛节,真诚相待,彼此做个伴儿。
这是这份心情太过曲折,这一次春桃没有读懂。
她尽忠职守地履行着婢女的职责,对我只有义务,没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