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在胡同口遇到他。
他比我矮半头,站在一个硕大的黑箱子旁,高眉深目,长睫翘翘,一双大眼睛又大又亮。
这种外貌特征,有点儿像夜市里卖羊肉串的叔叔,我问他:“你是新疆人吗?你家烤的肉串也那么好吃吗?”
他没理我,转过身朝自己的黑箱子。
作为整条胡同的孩子王,还没谁敢这样挑战我的权威,我正要发脾气 恰巧王奶奶从旁边的门里走出来,她身后还站着个面生的阿姨,对男孩说:“George(乔治),过来叫外婆。”
原来他是王奶奶的亲戚,我决定原谅他这一次,因为王奶奶每次做凉糕都给我家送许多,算是我相当喜欢的人。
第二天,整条胡同就都知道王老太太家嫁去美国的女儿回来了,还带着个混血外孙。
听说是死了丈夫,在国外混不下去了,才回来跟自己的老母亲相依为命。反正说什么的都有,这家那户茶余饭后的话头算是有了。
那天我坐在街口摊篷里吃着卤煮火烧,喝着豆汁儿,惬意的不行。他在另一条长板凳上吃粥,时不时瞥一眼我的碗,透出几分嫌弃。
这让我有些不悦。小摊位的咸菜是自取的,我趁他拿着碟子转身的功夫,捞了两块猪大肠埋到他碗里。
他回来并没有发觉,依旧斯文的吃着。我坐在一旁,就等着看他的热闹。
他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大,吃到碗底发现了猪大肠,直接就吐了出来,弯腰又咳又哕。
我一边暗爽,一边又觉得他暴殄天物。
我知晓许多外地人觉得豆汁儿馊臭,就耍坏将手边的豆汁儿递给他:“怎么了这是?快喝点儿东西清清口。”
他像是没太听懂,不过仍接过灌了一大口。随后,吐得更厉害了。
摊主大叔气的直骂他脏了地方。我站在一旁幸灾乐祸。
他一直没开口说过话,胡同的孩子认准了他是不会说中国话的。
那天我同几个伙伴在院子里正议论他,大概就是说他呆傻愚笨之类。
这边某小朋友还在发言,他正好进院,见是这个小老外,大家并没有停嘴。
结果他站定看我:“你好,小晴,最近过的好吗?”
说他坏话那个小孩儿当即愣住了。
这群机灵鬼立马借着妈妈叫吃饭之类的理由遁逃了。转眼只剩我尴尬地站在原地。
他背在背后的手动了,我几乎以为他要掏出个什么武器来清算恩怨。可他拿出来的,却是份包装精致的礼物。
他说是送我的感谢礼。盒子里是酒心巧克力,比我在小卖店里买的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
我吃得没什么印象,他却蹩脚地极力表示感谢:“你人可真好,谢谢你这么照顾我,我来到中国,还没一个陌生人对我这么好。”
听他这样说起,我整个人都蒙了。
原来那天在摊篷里,我曾在他鄙视的目光中,疯狂形容猪大肠有多好吃,他回去翻了词典,大致明白了意思。所以,他误以为我是觉得好吃,才悄悄给他吃我最喜欢的食物。
我觉得他脑子不灵光,又忍不住生出一丝亲切感。
后来,我就没再欺负他了,还带他一道玩儿。吃人嘴软,果然是我信奉的人生准则。
如今回想起来,我当时或许是心疼他了,小小年纪,从国外辗转至此,该是多么渴望温暖,才会连别人的恶作剧,都曲解成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