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父亲】
太宰治很少和人提过他的出身,当然,以前在青森也几乎没什么人问过他。
看着他少言的样子和包裹着大半张脸的长长绷带,除了会联想到刚从精神病医院里逃出来的病人,谁也不可能会想到他竟然是出身于黑手党家庭,父亲是首领,母亲是非法医师。
可惜他的母亲早在一次乱战中不幸身亡了,那时候太宰治才出生了一个月。
“父亲。”
年幼的太宰治挣开了管家先生的手,终究还是拉住了门前将要走的男人。男人穿着长到脚跟的黑色大衣,打着布满暗纹的黑色领带,一双皮鞋被擦得锃亮,大衣的领子下面安然地压着一条象征着势力与地位的红围巾。
浑身的黑让他高傲站在世俗光鲜的对立面。
“森会在家陪你的。”男人没有动作,眼神依旧看着前方,不为任何驻留。最后只留下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太宰治的嘴微张,滞留在空气中。久久,他咬了咬下唇,牙齿用力地刻在上面,露出些年幼的小小刻薄。可怜最终他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话。只是在心里喊了一句“路上小心”。
鞋柜上的日历上,6月的19日被重重地画上了一个圈,一笔一笔,鲜红无比。
父亲,明天是我的生日。
在年幼的太宰治的心里,父亲永远是如同黑夜一般肃穆的男人,冷静,睿智,理性,和那些只会感情用事的白痴不一样,因为父亲眼中只有永恒的利益,和不断看向前方的眼睛。
但在他7岁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你…就是你!是你的父亲杀死了我的双亲…”一个男孩趁着太宰一个人的时候,把他拉到了偏僻的学校一角。那里很暗,只能透出一点很微小光亮,刚好能看清那个男孩的憎恶表情。
男孩一把推开了太宰治,太宰的头部狠狠地撞上了一边生锈的栏杆。粘稠的血液从头顶上一直流到衣襟里,划过双眼。男孩颤抖着身体,害怕又凶猛。“我会让你偿命的。”男孩从裤子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式小刀,看得出来,那是一把很利落的军刀,若是下手重一点,一刀就足以让人致命。男孩借助自己比太宰治高出一个头,走过去扼住太宰的脖子,用刀尖指着他的右眼。
“你知道吗?我母亲死的时候,她的右眼插着匕首,匕首上还残留有我父亲的血液。”
男孩全身迸发出源源不断的恨意,他的手止不住颤抖,吞了口口水,随着逐渐折射出疯狂和满足,他直直地将刀片挥进了太宰的右眼。
“刷——”
“这不就是最好的报应了吗?黑手党。”
痛感以眼睛为单位爬满了全身,血管里好似有成百上千的细小虫子在啃咬着,随意吹来的风也更胜过尖锐的獠牙,死咬着每一寸肉眼可见的肌肤。太宰无法大幅度反抗,他选择了看着得手的男孩开始失控,默不作声。心脏在不停地砰砰跃动着,血管在不断喷张,一股热流冲上头脑,那感觉可真令人上瘾。错不了,它名为生命。
“砰————”
当黑衣人冲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一地赤红。血液还是新的,汩汩地滚到了最前面老人的皮鞋那,弄脏了鞋跟。
老人一撇,不快地皱了皱眉。不过多年的风雨让他早已对血液习以为常,他训练有素,毫无犹豫地下达命令。
“快把少爷带去首领那里!”
黑衣人们闻声迅速将跪在血泊中的太宰治扶起。白色的校服衬衫已经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红,整个右半张脸都模糊了,只有左眼睫毛的闪动还能作为他活着的标志。他的旁边是一具尸体,哀怨地瞪大了双眼。
很明显,是死于枪杀,银白色的子弹不留情面地穿过了头颅正中间,很完美地一击毙命。
特殊病院中,右眼不断传来痛楚,愈来愈清晰,痛得太宰治想叫出来,但他忍住了。
“干的好,我的儿子。”
男人终于转过头,正眼看着他。
“那个男孩是你杀的第一个人,记住他的死相了吗?”
太宰看着他,右眼被纱布完完整整地包了起来。
“……”
那是太宰第一次得到父亲的嘉奖。
“治,你学会开枪了,很好。”
很快,男人又披上了外套,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门被合上后,就再也没有被外人打开过。
太宰的心脏被男人的话语压着,眼部累积着酸涩却还不至于哭泣。他茫然地伸手摸了摸绷带。空洞的右眼。
他已经坠进去了。
从那一刻,太宰知道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清清白白毫无保留地活着了,他注定是黑暗的。
“你的血液里都是罪恶…你不得好死…!”
男孩死前说的没错。我是有罪之人,我手上沾着的血,不分善恶。
所以几年前才会为了让所谓秘密永远消失而用手枪射杀了织田作。
最后甚至为了整个黑手党的利益和森先生联合杀害了自己的父亲,那晚夜深,月亮亮得诡异,白得凄惨。
就是我这样的人,却还好好活着,还未得一死。
为什么明明我是极大的恶人,却还没有遭受到报应呢?
不过很快,太宰治发现,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应。
呼吸即犯罪。
07【破碎】
庭院中,太宰治等待着中也冷静下来,不急不慢地抬手上下晃动了一下手腕,示意他坐下来。
“人啊,可是很可怕的哦。一旦发怒,就会忘记别人给的好处,什么都忘了。”太宰治笑了。笑得凄楚,笑得悲切,笑得别有用心。他这时才拉了拉中也松手后松散的衣领。“说起来,中也的佛像很小对吧?”
“愈是渴望巨大,就愈是敬畏巨大,最终不屑于向渺小的事物礼敬。”他顿了顿,用不惑之年的智者一样的口吻说道, “同时,巨大也承载了无限的贪婪与欲望。”
太宰的手随意地搭在中也肩上。“所以说,现在荒霸吐的佛像很小也不算一件坏事吧?”
“你就是想挖苦我?”中也痛苦地着脱出了脑内的回忆,一把拍掉了太宰靠着自己的手。
“不,我只是想说…”
太宰的手再次搭上了中也的肩膀,神色里不含有半点恶劣亦或者是阴暗算计,相反,倒是给人以一片赤诚。
“中也,在终末到来之前,可否只接受我一个人的祈愿呢?”
他的眼睛里这才终于露出点颜色来,水润润的,让人想起了雨后的红砖墙。深暗的红砖和灰青的水泥缝,看着人心里发沉,大概刚刚也同样的阴云密布吧,那种不知何时雨后初晴的黯淡。
太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藏好了平日里所有的锋芒与锐利,但不丢下本身的高傲与尊严。
太宰看着中也,略过了漫天繁星。
中也没有抬头,他深深地,极用力地闭起眼睛,遮住了蔚蓝一片。
他用可悲的语气艰难地吐出几个连续的音节。
“……我会的,这是我的职责。”
那一秒,心脏没有被流星划过。
太宰治突然似乎,连正常地呼吸都做不到了。
“啊…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