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痛苦的森林里不断地走着。
这里没有什么生机,有的只是无尽的荆棘与黑暗。一路走来,我的皮肉被带刺的枝条划伤了许多处,正在汩汩地流着鲜血,衣服也早就是破破烂烂的了。但我顾不上它们,我只是一味地在这里走着、找寻着我的目标。
在穿过最后一片黑暗后,我总算是看到了树木的夹缝中间透着的些许的光亮。我急忙用手拨开前面层层的荆条,也顾不上手掌被尖刺刺得鲜血直流,只是前进、前进。终于,在最后一根荆条折断的时候,我见到了那座坟墓。
这里是这片漆黑的茂密森林中的一小片空地,在这里除了一点微弱的阳光外看不到哪怕任何一点生命的气息。脚下的草地是和周围的树木一样的灰黑色,像是被烧焦了一般脆弱,一脚踏上去便碎成了渣滓。我一路踏着它们走到空地的中心,在一个很突兀的物体前站立住——那是一座坟墓,前面是没有字的石质墓碑,坑坑洼洼的平整程度让人不禁怀疑它究竟是不是人造物品;石碑前面是一个方形的坑洞,不用想便知道它就是这个墓碑对应的墓穴。墓穴的底部是深夜一般的黑,让人无法对它的深度做出正确的判断。阳光不在这里,它弱弱地照在了石碑的背面,光芒被碑体遮挡殆尽,一点都没有进入那个墓穴的里面。
我站在墓穴的前方,注视着它那似有似无的底部,一动不动。
这时,却有一只手非常突然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而我却像是提前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一样,一点都没有被吓到,也没有回头去看。后面的那个人把脑袋探到了我的耳边,用她那低沉而带着却带着嘲讽的笑意的声音轻轻地对我说:
“跳下去吧。”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凝视着坟墓的底部。
周围是死亡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鸟叫声或是什么声音,就连风声都没有。光线是标准的午后日光,沉稳而清晰,却在穿过树丛之后完全变了味,只剩下了弱弱的一点光亮,但即便如此它也和周围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对比,因为这里实在是太昏暗了。
我弯下腰,扶着地面缓缓地坐下,一只小腿耷拉在墓穴边上,眼睛出神地望着那里面无尽的黑暗。
“给你。”她突然说,随后从我的耳边伸过来一只手。我侧头看了一眼,那是一只布满血痕的胳膊和手,还有一些红紫色的印记,像是遭受过许多虐待一样惨不忍睹,但我的注意力不在那只伤痕累累的胳膊上,而是她手中紧握着的那一把白色的彼岸花。在我刚刚看到它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它是这片浓重的诡谲中唯一纯洁的生命,亦或者说是唯一的生命。我甚至还可以看到它们仍在呼吸,但每呼吸一口就要咳嗽好久——这里容不得它们。
“这是我带来的,拿着吧。”她继续说。
我接过了花束,把它放在鼻尖下轻轻一闻,随着一阵与这里的气氛完全不合的淡淡的香味,我便回忆起来:这些花是我在路上见到的,那时惊叹于这样的地方竟会有如此的美丽事物,便将它们摘下,只留一朵在原处,剩下的便全部带在了身上。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在我自己的身上。
我从花束中抽出一支最为完整的花来,把它握在了右手上,贴在了心口的位置。随后将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扬,一支支彼岸花便在凌空、飞舞、飘散、坠落,最后全部铺散在了墓穴的底部,如同一张花床一般。底部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深,但我知道,那不是它真正的深度。
我听到了一些似乎来自地底深处的声音,仿佛可以听见一些人的叫喊声,听起来像是欢呼。我确信它们是地底等候着我的生物,在期待我的新生。
她又搭住了我的肩膀,凑过来轻轻对我说:
“跳下去吧,它们在呼唤着你。”
我的心里一震,但还是摇了摇头:
“不,还不是时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伴随着越来越暗淡的颜色而变得激烈的却是她的情绪。我不时会听到她在我身后抱着脑袋低声哭泣,甚至还有撕心裂肺的叫喊和呼救,但没过多久就又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大笑。但奇怪的是,明明是旁人很难理解的奇怪情绪,我却可以在脑子里清晰地感知到这些情绪背后的每一件事情,可主角却是我自己:有和父母的一起发生的,有和同学在一起的,还有老师、朋友或是什么人作配角。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随着她的哭声进入我的脑海,每想起一件,我的身上就会更加疼痛几分——先是脸颊,后是手臂背部,甚至还有腿上腰上,处处都是一条一条的或是一片一片的火辣辣的痛感。膝盖那里很疼,低头一看,却发现上面尽是伤疤。当我再看向我自己的胳膊的时候,却发现已经和她那惨不忍睹的胳膊一模一样了。
我想叫停她,可是我没有。我只是静静地盯着墓穴那铺满鲜花的底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跳下去,这些疼痛就都会消失了吧。”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光线也在一点一点变得昏沉。周围的树木仍然是那样的黑,似乎根本不会受光线的影响。她的哭叫声逐渐变弱,最后戛然而止,因为我似乎再没有什么回忆得起来的回忆了。
空气沉寂了不知道多久,地底下面却似乎传来了咒骂的声音,像是一阵阴沉的风,吹得我打了一个冷颤。我抬起头来,目光刚好撞到那块无字的墓碑上。
“这是谁的墓?”我问道,我知道她会回答的。
我的话音刚落,她便毫不犹豫地、像是提前就知道我会这样问一样地答道:
“这是你的墓,我是你的守墓人。”
说着,身后传来几声粗糙的飞速摩擦声,随后是一声“嗤”,那里亮起了一道光焰。她从身后将火柴递给我,对我说:
“那是你的墓碑,将它点燃吧。”
我接过火柴,用手腕撑着地面站起身来,也顾不得拍一拍裙子后面沾上的泥土,毫不犹豫地将火柴扔在了碑上。碑体瞬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似乎要将这森林也烧毁一般,扭曲的树木也都发出了惨叫一般的悲鸣。远处的夕阳懒懒散散撒下来的金辉像是给这火焰披上了一层圣衣一样,更让它气焰嚣张。我静静地站在火焰前,金红色笼罩了我的面庞,可随着温度的不断升高,我的心却在一点一点地冻结住,最后只剩微弱的跳动。
火光终于暗了下来,它迅速地缩小,汇成了几个文字,最后在晚霞中熄灭,石碑上只剩下了我的名字。
夕阳也快要落下了,这森林中也开始蠢蠢欲动,在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中似乎随时会跑出一些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来。我的目光不再有什么变化,只是死死地看着那花床,想象着它的触感。
“跳下去吧。”她说。
我点了点头。
我站得更靠前了一点,半个脚掌都悬空在了地面之外,像是随时都会倾倒下去。我轻轻地闭住双眼,用两只手紧紧握住了花枝,牢牢地贴在胸前。我的心跳很慢,或者说很微弱,就连呼吸都很平稳,就如同这只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罢了。
不对,在这森林中,这本来就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不是吗?
与此同时,后面的那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在我的小腿发力向前轻轻一跃的同时,向前推了我一把出去。我猛然想起来我还没有问她是谁,但我没有睁眼,并露出一个微笑。无需询问,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我希望我落在那柔软的花床上,我渴望着落上去的触感,但我发现我坠落了好几秒也没有落地,而耳边的声音却愈加清晰了:那是欢呼声、笑声、口哨声、叫喊声、小孩的哭泣声、少女的尖叫声,耳边呼啸的风似乎也安静了,我感觉自己像是一片缓降的羽毛。
我感受到了即使是闭着眼也可以看得到的闪光,以及似乎无穷无尽的坠落感,这墓穴就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睁开眼看看吧?我对自己说,下面有什么好东西呢?是什么在等着我呢?是谁在为我的新生欢呼呢?我什么时候才能落在那一片我的花床上呢?
我把花在胸口上贴得更紧了,终于下定决心:只看一眼。我忍住难以抑制的笑意,幸福地睁开眼睛,准备迎接这美好的一切——
眼前是近在咫尺的、被踩踏得稀碎的零星几朵花,
与冰冷的水泥地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