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盛世来》
——舒兰
我的师尊是祸水。
我一路从东都行来,累了就坐在茶馆歇着,来来往往的百姓一听说我是梨园弟子,便开始指指点点。
“要不是她,圣人怎会糊涂至此!”
“祸水误国啊!”
我没有分辨,递了两枚铜板便紧赶着上路。事都过去了,当初的皇帝陛下成了太上皇,两京也都收回,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姑娘是往哪去?”布衣小哥冲我拱手。
我回以一礼:“自是去长安见贵妃师尊。”
哄闹的茶馆静了片刻,拉着胡琴的大爷冲我摇头:“丫头啊,你还不晓得吗?”
两京收复,远在川地避难的太上皇被请回长安,贵妃自是要随行的,难道贵妃留在了川地?
“老伯此话何讲?”
胡琴哑了一截,陆陆续续有人进来驻足。
小二往我面前缺口的茶碗续了一浅水。
随着他悠悠的叙述,我的回忆拉开了匣。
(一)
东都十二教坊司,有擅舞擅歌擅解语者,各有所长。我在的花梦坊就是以胡舞见长,龟兹和波斯来的老妈妈将一身的本事教给了我们。我们在珠帘前跳着胡旋,她们在帘后收着缠头黄金收的手软。
圣人好胡乐,花梦坊的生意也是做得风生水起。
一次有个诗人点我跳舞,却说我体态瘦削,轻盈步态,作胡旋宛如小儿,指点我专跳凌波舞,必能获大家名。
圣人在东都梦龙女作《凌波曲》,其后就有了凌波舞。凌波舞需有身轻如燕之姿,时人难有效其神韵者。老妈妈让我试着跳了一回,豪客们将宝石金器掷了满阶,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着了,上回提点我的诗人还为我挥毫了一首。
“凌波微步袜生尘,谁见当时窈窕身?”
我一跃成了东都炙手可热的舞伎,但让人高兴的却还在后头。
诗句一传十十传百,不知怎的就传到了宫中。正值贵妃千秋诞辰,我被点明去参加千秋宴,同去的还有花荻坊的歌女迎娘。老妈妈兴冲冲地为我打扮着,我也是激动地好几晚睡不着觉。
那可是贵妃。
贵妃出身弘农杨氏,是前朝皇族,虽然这代已然没落,但生得天姿国色,一眼便被先武惠妃看中,选作了寿王妃。贵妃尚舞,会作胡旋、西凉。武惠妃仙逝后,贵妃便作了女观,在宫中修行。圣人目睹其花容,封其为贵妃,那日东都牡丹开遍,却没有人愿意驻足欣赏,因为最美的那朵开在长安。
“我真想快点见到贵妃。”
迎娘捧着腮,与我一同望着长安:“谁又不想呢……”
(二)
千秋盛宴是裹着牡丹的花香而来的。
层级的玉阶两侧,魏紫妩媚虞姬艳妆,竟然还有绿翡似的比斗交融……
“怎么没有姚黄?”
花开百艳,也各自低首,一袭黄裳依依而来,高髻如云,簪却钗环,薄薄胭红衬银盘,盈盈双眸含春云——她的鬓间缀着一朵姚黄,侧耳轻语,花瓣挠过圣人的耳侧,诱得圣人一笑,亲自为她扶正姚黄。
“贵妃好黄裙,自当姚黄配得。”
原来世间有这样的绝代佳人,不是姚黄配得她,而是她簪了姚黄,姚黄才生出些艳压百芳的华荣。
皂袍丝衣的王子王孙、贵女贵子们穿梭在宴席间,一摞摞的宝物呈于贵妃跟前,连金玉都成了俗物。
梨园弟子歌唱着《安公子》,绻发深目的胡姬与桃腮杏眼的唐女一同足间轻旋,扰得牡丹东歪西倒,片片花浪成欢。
内侍们托举着墨砚,有兴起者,挽袖洒墨成篇,诗成时赢得宫姬红脸,却又碰落了衣袂葡萄琥珀光潋潋……
“那是谁?可真好玩……”
“或许是哪个诗人吧,长安最不缺大诗人。”
一声长嘶,马儿们衔杯而来,这是突厥种的什伐,它们个个红鬃肥阔,随着乐人的鼓点踢踏着舞步,还不忘将嘴里的酒杯拱到贵人跟前。这中间有一匹小的,忒聪明了,杯子也不衔,直冲着袖子洇酒的诗人而去,惹得满堂哄笑……
乐声渐渐,梨园总管冲我招了招手,我迎迎登台,一眨不眨地望着首位的贵妃,她也惊喜地回望着我,水袖轻扬,她虚虚接过:“我知道你,你就是跳凌波舞的谢阿蛮!”
鼓点更紧了,是贵妃将鼓棰给了圣人。
“果然好舞!”圣人赞了我一句。
梨园总管也奏筚篥而来,悠长的曲调叠加着胡乐的鼓点节奏,明明是一样的曲子,在这满堂明光辉室里,我竟生出自己真是凌波而来的龙女的幻觉……
我看见明珠千辉耀明月,今宵不曾有余歇。
我看见缓歌慢舞凝丝竹,花盛堆繁金玉阙。
我看见……
美人蛾眉若银勾,垂挂世人爱与怜。
乐声变了,数十名梨园弟子抱琵琶而来,檐上彩绸飞掷,激扬花瓣重重落于马儿的杯中,诗人微醺红脸,宫姬围聚涌上前。
贵妃脱下外裳,露出内里蹙金绣织的抹裙,圣人为她放好外裳,两人对视一笑——整个千秋宴由此推向高潮。
琵琶飒飒珠玉落,莲臂柔转折腰弦。梨园弟子们环绕着她,斜鬓的金钗微松,冰肌稍透,蕴秀步翩。贵妃翻手轻旋,圣人羯鼔越烈,铮铮琶音又转了节奏和编钟、尺八、琴、瑟融浑一体……
一树烟火在她背后的夜空中绽放,她反抱琵琶淋漓音落,微微回首,映衬着漫天辉光,神女仙姬不外如是……
“霓裳羽衣舞……是贵妃的霓裳羽衣舞!”迎娘激动地拉着我的衣摆。
我已经震撼得不能言语。
歌舞并未就此止,耍百戏的人接着贵妃的舞姿变起了戏法,捧起飘落在贵妃鬓间的花瓣,长袖一挥,花瓣变成了一对白珠金玉钏儿,那变戏法的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谄媚脸:“胡儿禄山献给贵妃干娘,祝干娘千岁千秋。”
“哈哈哈哈……这个胡儿。”圣人摇头笑道。
宫姬为贵妃披上外裳,她脸颊浮着跳舞后的些微红晕,眼波流转间宛如含露的花蕊,脉脉传情:“三郎帮我。”
被这样看着,谁又能不答应呢?
圣人无奈笑道:“你啊……”
无奈是无奈,但圣人却还是为贵妃褪下了本来的红玉钏儿,又拿白珠金玉钏儿戴在莲臂间。白珠还金扣,玉带牵金纽,于贵妃一身黄裙相得益彰。
“那是谁啊?”
“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身后的梨园总管突然出声道。
我一个寒颤,轻抚胸口:“原是总管在这,大人可吓了我一跳……他看着也过四十了,怎么叫贵妃干娘?”
“节度使认了贵妃为干娘,圣人为干爹,自然要这么叫。”梨园总管笑眯眯道:“你方才的凌波舞跳得极好,贵妃和圣人已经记住你了,你可愿意入梨园?”
“我可以吗?”如果今晚是一场梦,那就让这场梦千万不要醒来吧。可是这繁花似锦,美人如玉,又哪里不像个梦呢?
“天啊,阿蛮!你就要去梨园了!”迎娘忍不住惊呼,勉强按捺住兴奋拥住我,差点没让我喘过气。
“迎娘的《罗敷媚》唱的也不错,你也可以一同入梨园。”
迎娘搂的我更紧了,我感觉再不阻止她我就要命丧当场了……
“咳咳……”梨园总管拯救了我,对了,他叫李龟年,是当今名噪一时的乐人。不仅是他,梨园还有方响名家马仙期,箜篌大家张野狐……大唐最优秀的乐人都汇集在梨园中,那是圣人所创的歌舞圣地,更重要的是贵妃是梨园乐工的首席师父。
“真好……”
迎娘被我反将一军,被我锁喉拥抱得猝不及防。
“我错了我错了,哎哟,阿蛮我再也不勒你了……”
我们二人笑作一团,李龟年一时头疼:“这两个疯丫头……”
烟火明彻,竟不知今夕何夕。
(三)
大明宫的日子就像是水洗过的金盏,无论盛的是什么,都觉得精巧别致,让人甘愿一饮。我的凌波舞大概真的跳得好——如果没有见过贵妃的霓裳羽衣舞,我自当毫不心虚地认了这个好字,可见了高山心里总是有些虚的。
然而新入梨园的官人有五六数,贵妃单单只叫得出我的名儿,她两片贝肉似的唇吐露出我的名字,我也只能颤着心尖的欢喜,为她再舞一曲。
“袅袅洞庭步,纤纤束楚腰……”贵妃轻快拍手,那是堪比少女的娇态,她明明刚过三十的千秋,但若是二八的少女站在这里与她比较,也只有傻子和瞎子才会不看贵妃。“阿蛮,你的步子真轻盈。”
她说得我不好意思了。
“这丫头,还以为是活泼的。其实内敛的很,贵妃可省着点夸,她脸都红了。”李龟年轻笑。
贵妃拉着我的手,眼神一转不轻不重地剜了李龟年一下:“跳的好当然要夸,哪有省着的道理。不仅夸,我还喜欢她得紧。”她递给我一件霓裳羽衣的舞服:“我想让阿蛮当我的伴舞。”
这霓裳羽衣舞重在雍容华贵的大气感,我身量小,穿着舞服也撑不出妖娆窈窕的身线,更称不上华荣。“贵妃师尊这可使不得啊……”
“哪有什么使不得的,我正觉得霓裳羽衣舞有些单调,缺点什么。如果融入凌波舞的一些神逸姿态,必定会更加大气。”
“这……”我迟疑。
“就是要劳圣人改一改曲子了。”李龟年丝毫不忌讳地说道。
“这是当然,舞改了,曲自然也要改。我这就去找三郎!”她提起裙摆,三步并两步地跳下舞台。
李龟年促狭地冲我眨眼。我倾身过去:“《霓裳羽衣曲》还能改的吗?”
“贵妃想改,圣人能改。这种事,习惯就好了……”他以过来人的姿态指了指贵妃远去的背影,从这还能见到她衣裳上攒的银丝牡丹熠熠生光,绣坊全部绣娘费劲一整年才能得的蹙金蹙银,都充进了贵妃的衣箱——圣人可真宠贵妃啊。
“是爱。”
迎娘笃定地道。
我点点头,见到贵妃的人谁又能不爱呢?这爱了,又怎么不会想宠着她呢?
圣人年近古稀,面髯微白,老一辈的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极为英俊勇武的男子。后宫里也曾出现擅绿腰舞的赵丽妃和擅琵琶的武惠妃,到头来却唯有贵妃一人得他珍爱。
圣人爱贵妃,贵妃爱圣人,似乎就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这样的想法,却没能支撑过黄昏。
……
我的房门被敲响,常理来说应该是迎娘,她平日是从不敲门的,我稀奇着开了门,却见到云鬟雾鬓的贵妃失魂落魄地倚着墙角。
她见我出来,似乎才恍然自己走到了这,略有些讪讪。银丝牡丹的外裳勾了线,袖子上斑斑深色的痕迹透露了她的心事——我装作没发现,烹了茶迎她进来。
这个时辰了,该是圣人和贵妃用膳的时间。外面传膳的动静依旧,最得宠的咸直公主并诸公主皇子派来的使者如往常一般手捧着金盘,向圣人进献膳食——这是很久之前我就听说过的一件趣事,说是圣人为表对兄长宁王的友爱,念及天下最好的食物都在大明宫,用膳的时候每每派人送给宁王几盘,直到宁王去世前都是如此。圣人的儿女见到父亲这样做,自然也跟着效仿,在外网罗着各种美食呈给圣人。有次一个御史禀完公务,出来刚好撞见公主皇子送食的场景,被吓了一跳,将其中一个金盘打翻了。
那送食的使者拿着鞭子就把御史抽了一顿,还嚷嚷着这盘食物耗费了近十家中人之家的家资,御史怎么赔偿云云。
一盘食物是如何耗费到十家中人之家的家资?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可是眼前的人尝过。往常那些后宫妃嫔都是不与圣人同享的,唯有贵妃是坐下来和圣人一同用饭。连着公主皇子送饭的口味也逐渐比着贵妃的来。
看着她将那碗春茶送入唇边,我没来由得替贵妃委屈——奈何这是我房中最好的茶,也比之老百姓喝的粗茶好了一大截。她红了眼,却不是为了这碗春茶,她企图遮掩,长长的袖摆刚至脸侧,却又染了斑斑痕迹。
“阿蛮……这世上为何有他这般的人,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贵妃黑鸦般的羽睫下是盈盈的双眸,像是千秋宴上那盏琥珀光般的葡萄酿。
能让贵妃流露出这般神情的,也只有牵动她情肠的那一人而已。可是圣人这么宠贵妃,那长长的送膳队伍排到了宫门口,金盘里都装着贵妃爱吃的,贵妃何来委屈呢?
“圣人是天子……”
“天子,天子!”她激动起来,袖子搅成一团,“阿蛮,我本不是贵妃的。他千方百计得到我,又这样戏耍我!什么花鸟使,什么扑彩蝶,他有什么天子的尊严!”
“贵妃师尊……”我忙掩住门窗,“可不能这样说。”
“是啊,惠妃娘娘仙逝了,我做了女道士,这才进了宫被他看上……这话说出来谁能信?你们偏偏都这样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
当今的天子爱女色,见到儿媳妇有倾城色,所以逼她做了女道士,又强当了贵妃。
这样的事情,谁都明白,可谁也说不出口。说出口的假话一传十十传百,好似就成了真的,可贵妃站在人前又是那样的美丽和欢喜。比之她当寿王妃的时候更加容光焕发,她是大唐的国色,荣光的那面将肮脏的一面藏在了底下,可那面藏着却依旧存在。
“现下又何必这样想呢?”
只要贵妃一直这么美丽地存在着,世人就不会去关注那肮脏的一面。
可她的美丽却包裹着一颗剔透的心,贵妃定定地看着我,终是忍不住吐露:“大家看着我天天伴驾,还以为我过得多好。可自从我入宫一日,宫外的花鸟使就没止过……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只当我是个玩意,没有我还有花鸟使送进来的更多的花儿草儿。我算个什么……”
花鸟使?
我依稀听过这个名字,是天宝元年的时候,圣人让宫里的内侍去往各地寻觅美人才女充入后宫,当时有传圣人阅美无数,一时不知该临幸何人,就将手里的彩蝶放飞,彩蝶飞到谁,圣人就幸谁……
“花鸟使还在送美人进宫吗?”
贵妃噙着泪点头。
如果我是男子,有了贵妃这样的绝色,又怎么会去想拥有其他庸脂俗粉,何况贵妃本是寿王妃,她本不应该是贵妃。
窗外一声惊鼓,嘈杂的声音将这里包围。
我启门出去,只见屋外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了,打头的是圣人身边的高力士。我以为这是找贵妃的,就要与力士打个招呼,让贵妃冷静一会。
结果高力士拈了我窗户上的一只彩蝶便笑着躬身道:“老奴恭喜姑娘了。”
“她运气也忒好了!”
“这彩蝶怎么就扑这了?我抓了好久呢……”
内侍们架好步辇在一旁候着,他们将围观的莺莺燕燕们驱赶着,为我清出一条走向步辇的路。
我愣住了。
高力士见我不动,还以为我高兴坏了,支着拂尘提醒我:“是……谢阿蛮姑娘吧,请吧。”
屋内传来茶盏碎掉的声音。
我直直地跪了下来。高力士也一僵,见到我的反应,也意识到了什么,贵妃今天一直在梨园编舞,她偷跑出来这么久,圣人那边不可能不知道。
屋内再没有任何动静,但是透过窗户隐隐能见到那袭独一无二的蹙银牡丹外裳。
“这……这……”
高力士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老奴下回再来接阿蛮姑娘。”
围着的女人们这下是真的住了嘴,一墙之隔,大唐国色与庸脂俗粉没什么不同,她和她们本就只是一个女人,而我也是如此。
……
第二天早上,就传来贵妃悍妒被圣人遣回娘家的消息。
“贵妃师尊有娘家吗?”人人都知道她的身世,贵妃早年丧父,得伯父收养。可贵妃的伯父已经去世了,这天下哪还有贵妃的娘家呢?
“听说是去她堂兄杨国忠府里了。”
我几乎已经预料到贵妃会面临的场景,那杨国忠不过是靠着贵妃的裙带关系上位的官。天下人都讨厌他的奸滑。还有贵妃的姐姐们,个个都是仗着贵妃的声势招摇过市的,哪有就真心为贵妃着想的呢?
“我要出宫,我想跟着贵妃。”
李龟年皱眉斥我:“你是梨园弟子,哪有想出宫就出宫的?”
“我进梨园就是为了认贵妃做师尊,师尊走了,我自然要跟着。”
“荒唐。”李龟年朝着长生殿遥遥一拜,“这是圣人的梨园,不是贵妃的。”
原来,她什么都没有。
(四)
临近午时,高力士传唤我去长生殿。
我捆着包袱就要偷偷溜出宫,直接被高力士抓了个现行。
“阿蛮姑娘诶,你这是较什么劲呢!”他气得跺脚,“贵妃不好,圣人不好,你又在这闹!”
“怎么?圣人也有不好的时候?他不是有花鸟使吗?”我的语气出奇地冲,或许是贵妃离宫的事情让我彻底看穿了那个高高在上统领一国的天子,不过是个色欲迷心腐了脑子的老头。
“哎哟,你可住嘴吧!”高力士抖了一下拂尘,“你以为贵妃离宫,圣人就高兴了?小小年纪替谁怄气?可别添乱了……原是我想错了,还想让你劝劝圣人,贵妃兴许能早些回来……”
“回来?贵妃何必回来,我巴不得跟她一块走。”
“你啊你……”高力士气得脸都红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她一个女人家,还当过妃嫔,她不回来还能怎么样?”
“上次贵妃躲在你这,想必也当你是贴心人。圣人这事是糊涂,但是男女之事,不是怄着气能解决的。”高力士指着长生殿的方向对我说:“圣人让我来召彩蝶扑到的姑娘,你再如何也得去,但不是去侍寝,圣人这时候也不想临幸你……”
“你就去看看吧,看看圣人值不值得你劝一劝,贵妃值不值得回宫……”
这话说来好笑,既然召了我侍寝,为何又不想幸?贵妃离宫了还想着召我伴驾,这样的天子又哪来的值得?
……
长生殿里很是喧闹,皇子皇女们送来的金盏金碟摆了整整一桌子,还有些没能摆上桌,等着里面的撤下一盘,再换上新的一盘。
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站着围在四周,两个胡姬跳着西凉,就连拨胡琴的都是个窈窕的美人。世人说黄金窟温柔乡,也莫过于此了。可这在我心里却是贬义的,因着我时时刻刻都念着宫外的贵妃,免不了拿这里的美人和贵妃对比,一番下来都是些歪鼻子嘴斜,越发觉得天子是个糊涂蛋。
可走上前去,原以为会是笙歌淫肆的场景,却骤然变化——那群美人的确是使足力气诱惑着中间坐着的男人,可那个男人就跟失了魂出了家一样,对着满堂春色冷眼怒容——这让我有些感同身受,就好像他也在心里比量着这里的人没一个比得上贵妃。
“谁让你来的?”圣人兜头扔了一双玉著,差点砸到我打量的眼睛。
“高公公说圣人召幸被彩蝶扑到的姑娘。”
他不耐烦地叫我抬头,这下连玉著都不扔了,直接掀桌:“滚蛋!全给朕滚蛋!”
美人们都停了声,跳西凉舞的胡姬底盘不稳差点摔倒,我连忙扶住她的腰。
“听不懂朕的话吗?都给朕滚!还有这菜,这是人吃的?朕最不喜欢吃这种甜食!”
“那是贵妃爱吃的。”我喏喏地抢白。我这句话似乎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原先还与我抚手互相安慰的胡姬连忙将手抽了出去。
一群人哗啦啦地退了下去。
唯有我直面着阴晴不定的圣人。
“……你,朕好像见过你。”
“奴婢是梨园弟子谢阿蛮。”
“……”他没有接话,似乎想起了这个名字第一次在他耳边被提及,就是因为那个他现在不愿多想的女人。
“你的凌波舞跳得挺好。”
“是的,贵妃师尊也很喜欢。”
他有些气急败坏,来来回回地在我周围转圈。我有些懂了高力士对我说的话,圣人召我侍寝可是他并不想幸我。
他毕竟是个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已经是常态,就算贵妃来的难得,那也是他生命中众多女人的一个。真要说他不爱贵妃吗?那也不一定,如果真的不爱,他大可与那些美人好好玩闹,或是真的幸了我。
他是放不下面子。
高力士恰时赶来,指着宫门外排长串的送食使者对圣人道:“圣人这是用好了?”
他皱眉摆手,使者们一一退下。
“唉,宫里锦衣玉食的,贵妃今早走得匆忙,也不知道吃没吃好……”高力士“小声”地跟我说道,我会意地接腔:“贵妃是川地长大的,这长安菜肴多半不合胃口,怕是没能吃好啊。”
圣人的身形僵了一下,我隐隐听到他叹息了一声,又状若无意地保持着盛怒的语气:“把这些不是人吃的东西给她送去!”
我没忍住笑了出声,高力士忙捂住我的嘴。圣人的步子一歪,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走了出去。
这一日有三餐,还有饮食起居行走坐卧方方面面,圣人就差把宫里搬空了,几大车的用具都堆在了杨府外。
“贵妃弹过一次的琵琶也给送过去了?”
“这不是怕贵妃闷嘛……”
“数下来都有十六把琵琶,三把箜篌了,贵妃哪还闷啊,直接被圣人烦死了。”迎娘撅嘴嘀咕。
李龟年啧啧感叹:“你这就不懂了,就是要烦得贵妃受不了,贵妃也就回宫了。”
“咱们这位圣人啊……”
……
二十车金银珠宝停在杨府外,逼得贵妃当夜就回了宫。高力士特意带着我去迎接贵妃,她穿着一袭莹白的广袖长襦,头上唯有一朵颤巍巍的绢帛花。我从未见到她如此素净的模样,她的目光与圣人相对,霎时就红了眼睛。
原先还梗着气,不肯出门迎接的圣人,直接三步并两步地小跑了出来。
“三郎……”贵妃哭得珠泪涟涟,圣人也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泪光:“好了好了……”
贵妃扭着身子,委屈地用粉拳锤了几下圣人:“你欺负我……”圣人笑了起来,擒了她的手拥她入怀:“不了,朕不会了……”
也是在这一日起,天下没了花鸟使,美人们全数充作了寻常宫娥,再不见彩蝶翩飞。
圣人爱贵妃吗?我想,他或许将一个天子能给的爱都给了。
事后许久,圣人和贵妃又因为一件事闹了别扭,贵妃又回了娘家。我在旁既恨且怨,倒是高力士一语点醒梦中人,让我静了心。
“这宫妃违逆圣意,哪一个是回娘家的?不都是打入冷宫或者赐了白绫了事吗?你说这圣人和贵妃也是好玩,像是平民夫妻一样,闹了别扭就回娘家,分开了互相又想,丈夫换着法子哄妻子回来……”
是啊,他们真像平民夫妻。
若他们是平民夫妻,那该多好。
(五)
胡琴应是受了潮,一曲过了半,我才听出是首《菩萨蛮》。大爷讲故事的能力是极好的,他从安禄山范阳起兵缓缓讲起,让很多不知内情的听众将许多事都串联了起来。
当时的我身在大明宫,贵妃和圣人重排了霓裳羽衣舞,将凌波舞的飘渺之感融入进了霓裳羽衣舞中,这其中的动作也变得复杂起来。一个细节做不好,后面的动作就会落于俗套。
贵妃对跳舞是极专注认真的,如果一个动作没有达到她的预期,往往是通宵练习。圣人也跟着在旁打羯鼔,可到底年纪摆在那,有次排练,圣人直接松了鼓槌,差点从台上摔下来。
“老了……”圣人轻轻拍了拍贵妃的手,他自嘲的安慰听到我的耳里都难免酸涩,再看贵妃已然是神色黯淡,红了鼻尖。
贵妃什么都没有说,她还是那副盛比牡丹的娇容,却比从前沉稳了很多。这点沉稳,让霓裳羽衣舞的排练更为严谨起来,因为这是场在圣人生辰宴上的压轴舞,是贵妃送给圣人的最耀眼的礼物。
这支改好的舞会比很多年前的那支还要华艳美丽。
……
漫天的烟花盛开在贵妃背后的夜空,她翻手回眸,轻点舞步凌波而来,宛如神女降世。
宴会上的赞美声不绝于耳,她仍旧为大唐带来了独一无二的国色。
圣人笑扶了一下她鬓间的姚黄。这一切的一切与当年的千秋宴何等相像,可那个昔日送礼的小人物并不在场……
一卷染血的红旗刮去烟花的绚烂徒留下烟尘滚滚,满身狼狈的将士撕裂着嗓音冲破了这层迷蒙幻境:“报!东平郡王谋反!安禄山谋反!”
那个范阳节度使变成了东平郡王,掌握了范阳、平卢以及整个河北道,他带着数十万大军长驱直下,直逼东都洛阳。
盛宴虎头蛇尾地戛然而止,醉然的酒宴上突然闯进一群甲胄士兵,前呼后拥着圣人往外走。贵妃追了半截,只等到圣人回眸看了她一眼……她止了步,华筵终散,斗酒须醒,所有人都背着她往外走着,只留她守在一片狼藉的中央。
“走吧。”她鬓间的姚黄还是落了地。
走哪去?
自然是回后宫。
可在这人离宴散之际,一种孤独空虚的无力感萦绕在我和贵妃的周围,那种不详的预感,正如那烟花燃尽后的烟尘,混浊难受又无孔不入……
这样的感受得到了印证。
驻守东都洛阳的封常青失利,丢了东都,转而固守潼关。潼关是进入长安的唯一关隘,如果潼关被破,整个大唐都会不复存在……
贵妃的哥哥杨国忠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圣人:“臣早就说过安禄山要反,圣人现在信了吧?”
“是……朕后悔了。”
杨国忠露出得意的神色。
旁边的御史大夫愤愤不平:“安禄山本不至于反,你以为天下人都不知道吗?明明是你杨国忠为了私欲,擒杀安禄山的家仆和官员,这才将他逼反了!”
“住嘴!他反还是我的错了?”
……
长生殿吵成了一团。贵妃悄悄从帘后握住圣人的手,二人默默相偎,不言不语。
这片刻的偎依竟成了这段日子里唯一偷来的安宁。
驻守潼关的封常青和高仙芝因为败仗,自缢而亡,圣人不得不启用已经中风瘫痪的老将军哥舒翰。若是只守潼关,哥舒翰还是能勉强上阵的,可繁花似锦的东都仍在敌人的掌控中。
大唐帝国的第二都城,怎么能落入敌手?
在圣人的接连催促下,哥舒翰出城迎敌,却被部下捆着降了安禄山……
“臣早就说过,哥舒翰不能信!圣人非要用他,这哥舒翰和安禄山一样都是胡人……”
杨国忠仍旧在喋喋不休,自诩忠臣良相,向圣人邀功。而长安的门户彻底洞开,国都要亡了,还有什么功劳可言呢?
那个叫高适的御史大夫向圣人送去一把匕首,建议圣人率长安百姓誓死抵抗叛军,守护大唐最后的尊严。
腰背越加佝偻的圣人颤颤巍巍地接过了匕首。
……
所有人都为着抗敌做着准备,就连迎娘和我也都各自拿了一根鼓槌做好了殉国的准备。
“如果能在梨园埋骨,似乎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在这个歌舞不休的圣地了却自己的生命,又有何遗憾呢?只是可惜……
我收拾着霓裳羽衣舞的舞谱,这是贵妃创立的舞,这一遭沦落又要有多久才能再现容光呢?又有何人能比贵妃更配得上这支舞呢?
这种为牺牲做好准备的情绪在第二天一早被宫中的乱象冲个一干二净。发髻蓬乱的宫娥边哭边喊着,内侍们冲进宫室搜刮着各种金银财宝……
昔日君王上朝的大殿上,平头老百姓骑着毛驴晃晃悠悠地逛着,时而冲御座尥蹶子,时而向御案擤鼻涕……
“圣人不见了!贵妃也不见了!”
“天子跑了!天子他抛弃长安逃了!”
……
我和迎娘傻站在长生殿的门口,周围都是朝外奔逃的人。李龟年扯了一下我的袖子:“快走!安禄山的兵就要来了!”
我丢开手里的鼓槌,好不容易跟上李龟年的脚步,一路跑出了长安城。迎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说着:“为什么……圣人他……”
长安是大唐的国都,这里是圣人的家,大唐历代帝王的陵寝沉眠在这片土地之下,可是一夕之间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实在太老了,早就没了以往平定乱象的雄心壮志,也失去了一个帝国天子的尊严。
……
“满朝文武都不知道太上皇出逃的计划,跟着太上皇一路走的,唯有贵妃和一干亲眷……”拉胡琴的大爷喝了口茶,似也陷进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在座的有不少长安人氏,各自都湿了眼。
“然后呢?”
胡琴幽幽咽咽,老大爷沙哑着声音继续说道
——
“陈玄礼率领八千金吾卫护卫圣人往川地走,走到马嵬驿的时候,将士们心有怨气不愿再走了。他们要求杀掉杨国忠,平息怨愤。”
“天下人都知道杨国忠逼反安禄山的事实,他因为贵妃的关系竟然还能跟着太上皇出逃!”
“……杨国忠外出讨饼的时候,将士们一拥而上一刀杀死了他。或许是死得太过容易,金吾卫的怨气并没有完全平息……”
“八千金吾卫围着马嵬驿大声吼着:杨国忠已死,贵妃何存?”
杨国忠已死,贵妃何存……
她的一颦一笑在我的脑海里一一而过,她赞我的舞姿,她对乐舞的专注,她依偎在圣人怀里时的满足:“三郎,玉环此生何其有幸……”
“能得玉环,才是朕的幸事。”
……
茶馆里的人们或是唏嘘或是感慨,终化为一句千古俗句——
“红颜祸水,误国至深啊。”
……
我整理了一下泪容,就要重新启程。布衣小哥突然拦住我,他拱手道:“姑娘可是梨园谢阿蛮?”
“你认得我?”
他略露浅笑:“小子曾任翰林诗待召,千秋宴上阿蛮姑娘一舞凌波,经年不忘。不知可否有幸,再观阿蛮姑娘跳凌波?”
我挎着行囊向他回礼:“颠沛日久,昔日舞步都忘了,再不能跳了。”
他有些可惜,临别时又为我添了些饼粮:“唉,想当年,阿蛮姑娘的凌波舞贵妃的霓裳羽衣舞……”他察觉自己说漏嘴,往茶馆的方向望了望,见没人察觉,抱歉地笑笑:“现在连贵妃二字都难提了,都称‘红颜祸水’。这祸国殃民的罪,谁知道该谁担呢?”
我失笑:“总是要女人担着的。”
我几乎能察觉到贵妃自缢马嵬驿时想的什么,她担了总比圣人担了好。
就让一切怨气和愤恨随着她的死亡而消逝吧,大唐依旧是那个辉煌、烂漫的大唐,那暂时的阴霾终将会被吹散。
“阿蛮姑娘,你此行要往何处?”
“长安。”
“贵妃香魂已逝,姑娘为何还要去长安?”
……
(六)
太上皇回到长安后,当今天子以表孝心,特意为太上皇寻回当年的梨园弟子。
我换上那身些微泛黄的舞服,鬓角斑白的李龟年奏起筚篥,梳着妇人发髻的迎娘轻声歌唱……
在这明媚如旧的大明宫里,好似一切都不曾改变。
我回忆着凌波舞的舞步,脚步轻盈,长袖微扬——再不见那个在千秋宴上接住我水袖的佳人,耳畔也再不闻那句:“我知道你,你是跳凌波舞的谢阿蛮!”
我是跳凌波舞的谢阿蛮……
我是……
“你……是谁?”
白发苍苍的老人虚眯着眼颤颤巍巍地指着我:“你,跳得不好。玉环有个喜欢的梨园弟子,叫谢阿蛮,她跳的凌波舞才叫好……”
高力士扶着老人坐下:“太上皇啊,那就是谢阿蛮。”
“不不……你搞错了,谢阿蛮不长这样。”
玉池的水倒映出我的面容,不知从何时起,皱纹爬上了我的眼角,本就纤瘦的身量变得尖刻起来,整个人仿若被风沙吹得磨了层皮囊,哪还有当年的一丝肖似?
梨园的柳树到了时节,如往常一般抽出绿芽。芙蓉花竟相开放,只是清风吹过总是带去了什么,那盛而繁艳的蹙金霓裳,那妩媚华荣的乐舞,那金楼玉阙的辉煌……
她终究不是只带走了阴霾。
她是从盛世而来,是大唐的国色。
不是世人抛弃了她,而是盛世与她一同走了。
注解:
•唐朝称皇帝叫圣人
•唐朝爱用金器,参考法门寺的皇家御用物,金盘金碗不是夸张写法。
•蹙金绣,唐朝独特的刺绣工艺,现代不能复原。杜甫有诗:“蹙金孔雀金麒麟。”描写的就是杨贵妃并杨氏姐妹的穿着。
•谢阿蛮,梨园弟子,擅长凌波舞。传说贵妃待她极好,时常携她出入游玩,非寻常宫人。
•迎娘、李龟年等都是确切有记载的梨园弟子。
•文中提到的花鸟使、扑彩蝶、送食等都是史料提及的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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