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姐。”弈星从学堂放学回来,看见了正在院子里扫地的玉环。
昨夜下了一场雨,院子里的牡丹花掉了不少。
碧衣少女没有化妆,却容颜精致,似乎在想些什么事的样子,波澜不惊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地面。
听见声音,玉环抬起头,看见了从学堂过来的少年。
她来这里已经有四年了,她亲眼看着这个孩子从孩子渐渐长大,逐渐的棱角分明,个字逐渐长高,从一个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蹦哒的小毛孩子,成长为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小少年。
不过,她自身没有任何变化就是了。连同明世隐也没有任何变化。连同牡丹小院。在这里,一切的时间仿佛都凝固住了,唯一鲜活的、可爱的,只有这个叫弈星的小少年。
“弈星,”玉环露出一个假笑,“这么早回来了?今天学堂散学这么早呢?”
“嗯……对。”小少年有点脸红,微微低下头不自然的应了一声。
“嗯?该不会是逃课……”
“嘘!”弈星立马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四处看了看,“师父他是不是又云游去了?”
玉环点了点头,“嗯,他前脚刚走,你就回来了。”
“呼,那就好。”弈星长长地舒了口气,丢下书袋,从袖子里取出一枝花来。
是一枝桃花,还没有长出绿叶子,不过很好看,花心是红的,花瓣渐变成为了白色。
“呐,给你。”
“这是……桃花?”玉环看着它,想了很久,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只有她和他住着的小园子中,他也喜欢种些桃花。也是这种花未开时的花苞是红的,开了之后确实白的。
他说,花苞是最接近人心的存在。
他还说,桃花是浸满了红尘的花卉,所以它才是这样的红色。
他还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弈星微笑着,面部有些红,将花递给她,“是我们今天新学诗,讲得是一位贤惠淑良的女子。所以,我就想到玉环姐了。”
“……”玉环接过花,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陷入了记忆的洪流。
“诶?玉环姐?”
玉环没有理会,依旧看着他。半晌,才带着些疑惑地说:“嗯?这句诗……是讲这个的么?我怎么记得……”
“啊!玉环姐……”弈星难为情地红了脸,不过玉环似乎只是逗逗他。
她拿起花嗅了嗅,笑道:“不过,谢谢啦。还有,以后不许逃课了,看,功课都没有学好。”
“我们本来也不学这个啊……”弈星小声嘟囔着。
“要是……可以亲眼见一见开桃花的树就好了。”玉环似乎在自言自语似的。
“诶?”
“不……没什么。”
平时,明世隐不允许玉环外出,而小院子里只有牡丹一种花。这些牡丹四季常春,仿佛已经被编排在了时间之外,所以对于时间的流逝,玉环很不敏感。只有在每次弈星过诞辰的时候,她才会意识到又过去了一年。
“唔……”弈星看着玉环失落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玉环姐……”
“不如……我带你去看看吧?”
弈星记着师父同他反复强调不可以带玉环出去,但是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诶?”玉环眸子里闪烁着欣喜的光,“可以吗?”
“嗯!不过……”弈星拉起她的手,“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不可以对师父说哦。”
……
明世隐同那日一起下棋的友人躲在暗处,直到弈星和玉环离开了小院才走出来。
“喂,你不是要云游吗,干嘛拉着我偷听人家讲话?”
“他们俩走了,你陪我扫地。”
“?!你这家伙……”友人叫嚷起来。
“不愿意就滚。”明世隐白了他一眼。
“啧……”友人不太情愿地捡起扫帚。
“那个叫弈星的孩子,绝对会成为你布局中的变数。你当初究竟为什么要带他回来?”
“为了他身上的因果。他前世同那丫头有很深的因果,如果不把他把握在可控范围内,迟早会出更大的乱子。”
“啧……可是,这样的话,你就有把握了吗?”
“有八成把握。”
“呵。你就是太自信了。”友人摇摇头,“还记得吗,当初在师门的时候,师父曾经给我们出了一道题,题目是:‘如何掌控一池塘中所有的鱼’,当时只有两个人给出了让他老人家满意的答复。
“我还记得,当初你的回答是……”
“杀掉所有的鱼。”明世隐目光望向远方,陷入回忆之中,“不过当初师父,并没有赞同我的答案。”
“是,当初合格的只有叶师兄和……”友人小心翼翼地观察明世隐的表情。
明世隐露出一个苦笑,摇了摇头,“无妨。她当初的答案是……没有答案。她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掌握一条鱼的全部,何况是一整池,就因为,那是生命。”
“所以,我在想,师父当初为什么要出这个无解的问题呢?”
“他在变相告诉我们,在天地之中有一个更大的鱼塘,你我都是鱼而已,鱼塘的主人无法完全掌握其中的鱼,所以,这一切都存在变数!”明世隐此时眼中闪着野心的光,语气有那么一丝激昂。
“……所以,师父在那件事后整个人都变了,他想要跳出‘池塘’……是吗?”友人脸色阴沉,想起了很悲痛的事,“啊……你是他的关门弟子,他当初带着你一起离开了,他最后如何了?”
“他跳出去了……”明世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阴沉,“不过他最终因为缺水死在了池塘边上。”
“……”友人低下头,似乎是很无力,“我知道我劝不动你,但是……即使你妄图篡改天意,却仍需要利用因果啊……所以……”
“所以你想说什么?……”明世隐目光阴沉冰冷。
“作为一个修士,你我都清楚,这些因果终究会回到你身上。”友人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不,我跟师父不同,”明世隐露出癫狂的笑,“我没想要跳出池塘,我只是想把它搅混罢了!什么因果报应,什么天道轮转,我统统不在乎!即使粉身碎骨……我要的也只是用血染红这个池塘罢了!
“毕竟!这世间已经如此丑恶,我再添上一笔,又如何呢?呵!”明世隐失去理性似的放声大笑。
友人呆呆地看着他。
笑过之后,明世隐指着门说,“好了,以后你不要再来了。即使你来,我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友人无奈的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他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明世隐已经回复了平时的从容不迫。他站在那里,白发微微被风吹起,连同宽大衣袍,仍旧是少年的模样。
像是当初被嘲笑在练功房彻夜苦练的少年,也像是当初不徐不疾地击败对手后拔得头筹彬彬有礼的少年,像是那个执拗等待师妹的回答痴情等待的少年,也像是那个义无反顾保护师父不惜成为天下公敌的少年。
少年仍旧是少年的模样,少年却不再是少年。
当初他跟着他师父一起被逐出门派后,他带着他师妹,他们三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友人不得而知。不过,当五十年后,他再遇他,一切都变了。他已经对他要做的事情推知了大概,却不敢相信,曾经的少年竟会变成这样。
友人像是石化了一样,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明世隐再一次下了逐客令。
“快滚。”
他才缓缓迈出脚步。
他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