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某4

151.他不敢想象两者之间的联系，就像他不敢想象盛望孤零零地站在政教处的办公室里。

152.有那么一瞬间，江添皱着眉，似乎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他脑中嗡然一片，像是浸没在了冰河里，一阵一阵冷得发麻。

153.他似乎终于绷不住了，弯腰撑着膝盖，鼻息粗重，像是跑了几万里。

154.那个巴掌明明没落下来，盛望却感觉自己重重挨了一下，从脸一直疼到心脏。他想说“你别这样”，但造成这个场面的恰恰是他自己，他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可是他真的错到这个程度吗？他明明……就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155.那个瞬间他感觉到了巨大的荒谬。

156.他想说你知道季寰宇究竟给江添留下过多大的阴影吗？你知道他被缠绕在那些根本不该他承受的东西里有多痛苦吗？你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才从那些事情里挣扎出来吗？

而你们就这么武断地、毫无根据地把所有问题都归到他的身上，就好像他生来就该是那样的。

就好像他根本不会难过一样。

157.“别说这些！”

“你问的，你让我说实话。”

“爸爸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没那些毛病。”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自己最清楚。我喜欢我哥，我是同性恋。”

“我知道你现在这些话有点逆反心，纯粹为了气我——”

“我没有。”“我没想气你，我一边高兴一边难受，很久了。”

158.“你有想过现在转学有多大影响么？你每次去办那些手续的时候想过这些么？想过我有可能追不上么？想过我有可能这一次就真的适应不了，然后一落千丈么？”

“你自己想过么？”“你但凡多想一点，都做不出这种荒唐事。”

“我不觉得荒唐。”

“你真不觉得？你不觉得荒唐为什么怕被发现？不觉得荒唐为什么一边高兴一边难过，你难过什么呢？不是应该理直气壮么？”

159.他想说不是这样，但那个瞬间他忽然找不到反驳的词汇了。就好像人在暗处走久了，连自己都会摸不清路。

160.车身跟着抖了一下，盛望却并不觉得惊心，只是胸口冰凉一片。

161.整个房子里漂浮着洗洁剂的味道，因为潮湿未散的缘故，空旷得让人发冷。

162.他心脏又砸回了地底。

163.他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一无所获。最后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跑到附中北门那个一天也没住过的出租屋。

里面一片冷清，他知道没人，他也没带钥匙。但他站在那里，还是忍不住敲了门。仿佛多敲几下，会有人从里面开门迎他进去似的。

因为他记得有人说过，不会把他关在门外的。

可他敲了很久也没人来开。

164.他把所有能扛的不能扛的都背在身上，虽然很累，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承担得来。

以至于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担得起，他无所不能。

可当他18岁，真正迈入成年，才发现有太多事情是他顾不全的。

165.他像个拙劣的瓦匠，拆了东墙补西墙，左包右揽却捉襟见肘。

166.到头来，他连跟盛望站在一起这件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他也才意识到，他跟盛望之间的牵连密密麻麻，却细如发丝，全都握在别人手里，只要轻轻一松，就会断得一干二净。

167.城市那么大，人来人往，周围密密麻麻的面孔模糊不清，他怎么跑、都找不到想见的那一个。

168.那一瞬间他感觉有人在跟他开一个荒诞玩笑, 他明明已经很用力了，却好像总是慢了几秒。他没赶上第一步，就注定错过所有，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车厢一节撞上一节, 撞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而他只能站着，看着。

169.他不善言谈、不善发泄，是个徒有其表的哑巴。

170.那一刹那，他蓦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大男生其实跟盛望差不多大……

他好像从没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171. “后悔么？事情弄到这个地步。”

“你大一点，成熟很多。”“你是怎么想的，我听听看。”

“我不欠谁的。”

“但是望仔不一样。”

“嗯”“我知道。”

172.他辗转长到这么大，没跟谁久呆过，没把谁当成支柱。他习惯了往外掏，却很少拿别人的。但凡拿一点，都会加倍掏回去。

他谁也不欠。

他做着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承担着他应该承担的。他谁也不用怕，谁也不用看，他只看盛望。

173.盛望心软，敏感，常说自己脾气不好，却总在考量别人的感受。明明小时候一样孤独，反应却截然相反，一个索性把自己封在冰里，一个却伸出了无数触角，探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174.但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有交集。

就是因为心软，他一个人站在白马弄堂深夜的路灯下，盛望才会开窗叫住他。

175.他就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早上满世界地找着盛望，下午却没有再问。不是不想见了，是不想盛望来见他，不想盛望见到他面前摊着的满地狼藉。

他知道盛望会难受。他也知道，看见盛望难受的瞬间，他会有一点动摇。

176.这比当场打一巴掌还要令人难过，盛望几乎是落荒而逃。

177.那一瞬间，江添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盛望毫无负担的笑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背负的所有东西都是带刺的，密密麻麻全部直冲着盛望，对方每朝他走近一步、每跟他亲近一次，都会被那些尖刺扎进去再拔出来，鲜血淋漓。

那颗总绕着他转的太阳，因为他，已经不发光了。

他想亲一下对方低垂的眼睛，不再带笑的唇角。一个人站在那里太孤独了，他想过去抱一抱盛望，但他转头看到了自己满身的刺……一天不磨平，一天不得靠近。

178.他拿出来很久的行李，终于还是又收回了箱子里。仿佛囫囵一场好梦，不小心又惊醒过来。

179.他带着他的刺，走得干干净净。

180.自那之后a班便空出了一张座位，所有人都忘了提醒老师去收，就像徐大嘴凭空提过两次，却始终没有把江添的照片从荣誉墙上撕下来。

181.时间并不会因为某个角落里的聚散离合停住脚步。

182.偶尔一个瞬间，高天扬他们会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总是唏嘘片刻便莫名难过起来。

183.有时候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所有都已回归正轨、尘埃落定。

184.只是偶尔经过长廊荣誉墙的时候，他会停下脚步，看着墙上自己的照片从一张变成两张、三张，然后越来越多，几乎占据了小半壁江山……

而另外那个半壁再也没有变动过。

185.还没开口，他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了。

186.“我这次没松手。”

“我的错，我先松的。”

187.转眼又是一场盛夏，但他再也没听过那样聒噪的蝉鸣了。

188.他想象得了那个场景, 甚至天气阴晴冷暖、周围往来人流匆忙与否都很具体, 但他想象不出自己会说什么。也许会叫一句“哥”, 也许会故作自如地打声招呼，也许……还没开口就先难过起来。

189.后来得知江添去了国外，便连想象的余地都不再有了。

190.他却像踩在虚空里，总也落不到实处，就好像一直在被某种情绪推着往前跑，不敢停步、不敢张望。

191.某天胸前忽然撞来一道红线, 旁边人欢呼起来，告诉他“恭喜，你到终点了”。

192.明明才过了一年多，他就开始记不清了……

193.突然大彻大悟，要趁年轻疯一把。

194.他把外套甩到肩上，拎着水走出校门的那一瞬间，尘世间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他面前的大街上穿行而过。

他慌乱躁动的少年期至此仓惶落幕，一生一次，再不能回头。

195.但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所谓的“意料之中”。

196.人忙起来的时候，时间总是溜得很快。

197.高中的时间是按天算的，大学就变成了按年。好像只是睡了几觉，睁了几次眼，一年就倏忽到了头。

198.再睁开眼，一年便到了头。

199.偶尔出神的时候，脑中依然是以前、以前、以前……

200.忽然觉得时间真是神奇，曾经在附中沸沸扬扬的传言，不出几个月便没人再提，然后再过几年就成了陈年往事，连知道的人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