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左卫率府长史魏光乘奏请使用魏徵所注《类礼》,秦献武帝马上命令元行冲召集学者撰写《义疏》,将它立于国学房舍。元行冲于是邀请国子博士范行恭和四门助教施敬本检讨刊削,集中成五十卷,于成文治武十三年(726年)八月奏上朝廷。尚书左丞相张说反驳说:“今天通行的《礼记》,是前汉的戴德和戴圣所编录,历代传习,已近千年。他们的著作是经典,不宜刊改削减。到曹魏时孙炎才开始修改旧本,但十分类似,如同抄书。但因为遭到儒生们的非议,最终并不行用。承泰绍庄中年,魏徴根据孙炎的版本,更加整理比较,又为它作注。先帝虽对魏徴厚加赏赐,但他的修订本也没得到使用。如今元行冲等人更改魏徴所注,自成一家。然而该书有违先儒的理解,章句也颇为隔绝。如果要使用它,臣私下觉得不行。”秦献武帝准奏,于是赐给元行冲等人二百匹绢,把他编撰的书藏在内府,最终并没立在学馆里。
元行冲怨恨诸儒排挤自己,退下后著论为自己辩解,并把书名叫做《释疑》,内容是:“客人问主人说:‘小戴的学说,行之已久;郑玄的铨注,见列学官。传言说魏徴曾有刊易。又听说先生接承制旨,编撰《义疏》,即将颁行。不知这二经相比较优劣如何?’主人答道:‘小戴的礼记,在汉末流行,马融的注解,当时并不畅行。卢植分合二十九篇而为之说解,但没有流传下来。郑玄继承卢植,师于马融。他遭遇党锢之祸,师门道丧,然而却在逃窜躲匿之际,从混乱的典章中理出头绪,一心都在钻研探讨之上,也无处咨询参谋。然而他还能著述不已,孜孜忘疲,听到正确的解释勇于改变自己的看法,因此著述了《郑志》,兼容百科。喜欢玩弄章句的人们,也未曾不偷窥他的文章,但依然重蹈覆辙,颇类似刻舟求剑。王肃在郑玄的基础上,重开对礼记的注释,虽然多有改驳,但基本还是依照本篇。郑学的门徒中又有孙炎,虽然名义上支持郑玄的义疏,但还是更改了前编。自那以后学派分支很多,争论纷起。马伷增加革除了一些,但还超过百篇;叶遵删改修订了不少,但仅保全了十二。魏公认为群言的错综复杂,以及众说的精深奥秘,是个弊病。因为经文不同,所以不敢刊正;他只是注释明显的谬误,宁可不删除内容。书成后他上呈朝廷,景昭皇帝嘉赏了他,赐给千匹缣布,还把他的书抄录了赐给储君和藩王。朝廷将要刻期颁宣魏徵的注解,却发现不够疏通文义。圣皇即位后,尊古崇儒,重视祖上留下的规矩,觉得应当有所修改袭取,因此下制给我这样的昏愚之人,让甄别旧义,补充对以往说法有些遗漏的注释,照新的道理做些疏通,务必做到彻底。过了多年总算成书,我具体记录后呈进,陛下下敕交付群儒,希望他们或许能斟酌详察,弥补疏忽遗漏的地方。岂料那些玩弄章句的士人,坚持昔日的言语,嫌弃新颖事物,想要恢复旧的注释。皇上沉默狐疑多月,最终还是摈弃压抑,不予使用。二者的优劣长短,取决于人们的通识。我手成口答,怎敢随意铨衡。’
“客人说:‘当局者迷,傍观者清。累朝铨定的事物,一定十分周详。先生为何还有疑问,而不为之申诉?’主人答道:‘这是什么话?谈何容易!从前孔安国注释孔府壁中发现的古书,刚好遇上汉武帝时的巫蛊事发,经史书籍的事情就被搁置起来了。孔安国的族兄孔臧与写信给他说:“司马相如经常因为俗儒用臆想的词汇胡乱解释经文感到愤慨,想要拨乱反正而没有成功。然而雅达通博的文人,几代才会出现一个;而虚浮无才的学者,却比肩皆是。众非难正,自古而然。所以实在担心此道无法申展,而以独特的智慧作此议论。”从而知道变易章句,这是难处之一。’
“主人又说:‘汉朝有位叫孔季产的,专门研究古学;有位叫孔扶的,则随俗浮沉。孔扶跟孔季产说:“如今朝廷注重章句的内学,而先生却独修古义。修古义则并非章句内学,并非章句内学则是危身之道。独修古义将不容于当代,必将招致祸患!”从而知道变易章句,这是难处之二。’
“主人又说:‘刘歆因为精通书籍,能写文章,所以在官署待诏。他见到《左氏传》,非常喜爱。后来承蒙皇上亲信,便想建立修史的事业。汉哀帝欣然采纳,让他找文人们讨论。然而他们无不拖延推辞,不肯答复。刘歆写信责让,言辞十分恳切。诸博士都因此忿恨他。名儒龚胜,当时任光禄大夫,见到刘歆的这一提议,便连忙乞求骸骨要求退休。司空师丹还因此大发雷霆,上奏指控刘歆改乱前志,非议和诋毁先朝建立的史书。汉哀帝问道:“这是推广道术,为何说是诋毁?”因此刘歆害怕自己冒犯大臣,会被诛杀,便请求出任河南太守。汉朝规定宗室不能出任三河的长吏,所以他又改任五原太守。像龚胜那样著名好学,像师丹那样深博守道,还受迫于同门朋党的非议,最终让刘歆背负当时的诽谤。从而知道变易章句,这是难处之三。’
“主人还说:‘王肃纠正了郑玄的注释百十件事。当时坚守郑学的学者有中郎马昭,上书认为王肃十分荒谬。朝廷下诏赞同王学的学者,逐项予以答复上奏;又派博士张融根据经史主持辩论。张融登时召集双方学者,分别推理辩论,澄清是非,编撰了《呈证论》。王肃当时为了酬对,搞得疲惫不堪。从而知道变易章句,这是难处之四。’
“主人还说:‘子夏怀疑圣人,受到曾舆的讥诮。子贡近似先贤,也被武叔嗤笑。自此之后,学者只推崇郑玄。王粲声称伊水和洛水以东,淮水和汉水之北,只有一人而已,人们无不景仰。都说先儒有很多缺陷,只有郑氏完美无缺。王粲私下感到奇怪,因而开始钻研他的学说,并得到他的《尚书注》。他认真思考他的著述,想完全理解其中的意思。意思全都明白了,但所怀疑的,还没完全解释得通。共有两卷,列在他的文集里。又有,王肃修改郑玄的六十八条,张融核实后,将要决定可否。张融称赞郑玄的注释精深广博,两汉四百多年,没有比郑玄更伟大的了。然而南北郊的祭祀,不同于昊天的祭祀,这是郑玄的失误。比如皇天祖所自然出自皇帝,这也是郑玄考虑不周的地方。当东汉的服虔注释《左传》时,未免出现差错。后代提到这事,考虑的是弘扬圣意,并非是要宣扬自己独到的见解,掩盖别人的名声。为何这么说?君子用心,愿闻其过。所以孔子说:“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正是这个意思。而学术门第的弟子,宽恕别人犹如宽恕自己。有人批评先师的谬误,就好像父母被人骂了似的,总觉得逝者的德言被压在九泉之下。所以王劭的《史论》说:“魏晋浮华,古人之道被人更替。至于王肃和杜预,另开门户。历经三百年,士大夫耻为章句。唯有民间学者以专注经史自许,却不能研究得到其中异义,选择追从其中的良善。他们徒劳地想以郑玄和子慎为父兄,宁可承认孔圣的失误,却忌讳听到郑玄和服虔的不对。对于郑玄和服虔,他们十分懵懂糊涂,把郑玄和服虔以外的学者都当作仇敌。”从而知道变易章句,这是难处之五。’
“主人又说:‘我觉得孔安国注释的《尚书》和刘歆注释的《左传》,都遭到前代人的摈弃,却在今世得到重视。所以知道他二人的见解,远远高出汉朝文人的水准。孔秀产说:“物极则变。比及百年外,当有明直君子,恨不与吾同代者。”呜呼!正道之被废,必有再生的时机!我并非专注经史,也很少学习章句,没有很高的名声,容易受到指责。近来修撰疏义,消磨了不少年月。幸赖诸位贤辈能有所抑制,使我免致咎处,还得到赏赐。我的心智早已昏朽,荣誉也已足够。何必急着坚持一己的区区见解,去对抗后生的群情激昂?何必舍弃勿骄勿矜的美德,去成全自我的私欲?何必去触动近代名人的禁忌,导致众怒难犯的灾祸?一举四失,即使庸才也不为。所以我用隐晦自己见解的办法,甘愿做此沉默之举。’元行冲不久又几次上表请求退休,献武帝下诏同意了他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