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灵棚里青烟弥漫,前来吊唁的宾客往来不绝,无论是谁,脸上无不或真心或假意地流露出悲痛的神情。
“孩子,节哀顺变。”
一个论关系是逝者远房表姑的外甥媳妇的人含着泪对着遗像旁杵着的本家——这场葬礼中逝者唯一的直系亲属说。
女孩全身戴孝,闻言迟钝地转过头,没看人,只木然地点了下头。
那亲戚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而后脚步轻快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这是最后一个进去吊唁的了。
棚子外面宾客唠的热火朝天,能证明他们是参加这家葬礼的,估计也只有手上拎着的孝带了。
王惠是负责办这场葬礼的,忙了半天才得空进来看看那孩子。
“吃点东西吗?我让饭店送了几套盒饭,有你喜欢的西红柿鸡蛋。”
女孩眼神空洞地盯着桌上的黑白照片,摇头。
“你都守了一夜了,去歇会吧。”
这次她直接充耳不闻。
王惠心里叹气,想着她饿了应该会自己出来吃,又听见外面有人喊,赶紧掀帘走了出去。
结果,还没来得及送走宾客,女孩就倒下了。
再睁眼是在医院,女孩几乎下意识地瞳孔一缩就要坐起来。
半路被一双手给摁了回去,落回床上的一瞬间手背传来一阵阵刺痛,女孩转头,只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
“还挂着点滴呢,等会再起。”
闻言女孩不再试图坐起来,而是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饿了吗?我点了粥要不要喝点?”
栾云平刚要再说点什么,手机铃声就响了,他只留下一句“快打完了摁铃叫护士来”就匆匆离开了。
等他再回来,吊瓶早就空了,女孩白嫩的手背鼓起一个大包,他急急忙忙喊护士,后面跟着的王惠红着眼上前给了她一巴掌。
“你现在这样子给谁看!我今天一个人忙里忙外的,还得顾着你,真当别人都欠你的?”
女孩的脸偏向一边,睫毛颤了颤。
“师娘!都怪我,我刚才有事出去了一趟,要不然不会出事。您忙活一天回去歇歇吧,小晚我照顾。”
栾云平连忙拦住她,然后使眼色让师父郭德纲把师娘拉出去。
等人都走了,病床上的女孩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一滴泪。
送完师父师娘回来的栾云平看到女孩流泪,暗自惊了一下。
他装作若无其事,把放在一旁保温盒里的粥拿出来,又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餐具。
“至少吃点东西吧,师娘也是想你好好的才出手打了你,就算生气也得有力气啊。”
女孩沉默地将眼泪擦掉,撑着床慢慢坐起。
手上的包依然肿着,女孩额头上已经挂满了汗珠,但她始终一声不吭。
她抬手想拿勺子,却被人抢了先,栾云平拿着勺盛了一口粥送到她嘴边。
女孩有焦距的眼神头一次对上他的。
“你手不方便,我喂你吧。”
女孩的睫毛动了下,张嘴吃下了那勺粥。
栾云平暗地松了口气,好歹算是愿意吃东西了。
他忘不了下午被送来时女孩面色青白的样子,不过短短一天,怎么就把自己耗成了那样?
她也是够可怜,不过是一个刚过十五岁生日的孩子,一夜之间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心里冲击可想而知。
而且爷爷奶奶早已不在人世,姥姥又年事已高,根本不能告诉她老人家这件事情,姥爷早在年轻时就逃到台湾,至今杳无音信,可以说,现在身边没有亲人可以照顾她。
王惠是她妈妈生前的好友,这次葬礼也只能请她来主持了。
回过神,栾云平居然发现女孩又哭了。
他慌了神,忙将手放下来给她擦眼泪。
怎奈眼泪越擦越多,女孩也从无声流泪演变成了小声抽泣。
“…怎么可能…都不是真的…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为什么不带上我一起死…留我一个人…我该怎么活…”
“…我再也没妈妈了…我再也没爸爸了…没人管我了…”
“…你们不许死…我还没养你们呢…你们答应我的电脑还没给我买呢…”
“…都是骗人的…还说以后考六十名就没收我手机…你们回来啊…我这次月考的比六十还差…”
“…妈…这是你和我爸开的玩笑对不对…我明天睡醒你们就会来接我对不对…这都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女孩到最后崩溃地大哭,栾云平想轻拍她的背,却被她一把打开。
“你别碰我!我还没到梦醒的时候呢…等我醒过来就能见到他们了…现在还不能醒…不能醒…”
栾云平心疼地听着她近乎自我催眠的话,只能不停地用语言安抚她。
“好,我们不醒,躺下睡一觉就好了。”
“…好…睡觉…”
“对,躺下,把眼睛闭上,睡一觉。”
“……”
女孩终于消停下来。
栾云平轻轻地帮她掖好被角,收拾东西出了病房。
噩梦。
一切都是血色的。
她上物理课突然被班主任叫出去,“你…家里…来电话了。”
电话那头不是父母的声音,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是江眠晚女士吗?”
“…我是。”
“您的父母在今天上午八点十六分被人发现一氧化碳中毒死于家中,现在遗体暂存于市第二医院,您看有时间来认领一下,顺便办理相关的死亡证明。我是高新区派出所民警张晓东,如果您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这个电话。”
“……”
“江女士,您还在听吗?”
“江女士?”
江眠晚睫毛颤了颤,脑子里只剩下了“死”这个字眼。
“…骗人的吧…现在电信诈骗手段都这么低级了吗…”
“我知道这件事很突然,您一时间可能接受不了,但是我们还是要依章程办事,您有时间一定要来派出所办手续,第二医院那也要去认领遗体。”
“……”
“江女士,节哀顺变。”
江眠晚呆愣愣地听着那头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班主任,她眼圈红红地问,“老师,能请假吗?”
出了校门,她突然不知道该给谁打这通电话。
手指在通讯录里翻了又翻,她顿住,缓慢地点了下去。
在等待接听的过程中,她几乎要放弃了。
就在她手要放下来的时候,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喂?小晚?”
江眠晚的眼圈一瞬间又红了,手揪着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晚,怎么了?是学校出什么事了吗?用我给你妈带个话吗?”
江眠晚的视线一瞬间模糊了,嘴张了张,她几乎是哽咽出声,“刚才…派出所的民警给我打电话…说…我爸妈死了…要我去认领遗体…”
那头静默了几秒,电话里只剩江眠晚的呜咽。
“你还在学校吗?别走在那等着,王姨这就去接你。”
江眠晚拼命点头,眼泪不断砸在地上。
挂了电话,她拼命忍住鼻头的酸意,脸上挂着泪等王惠赶到。
之后跟着王惠去领遗体,办手续,麻木地看着她替她做好所有的事,目光空洞地看着所有前来吊唁的宾客。
这都是假的,对吧?
不然为什么宾客的脸上没有悲伤的情绪?
不然为什么她这么折磨自己还不倒下?
这都是假的,只要她配合所有人演好戏,这场闹剧就会结束,她父母就会回来,对不对?
“小晚…”
“小晚…”
江眠晚欣喜转头,看见的是爸妈伸手招呼她。
“爸…妈…”
可她跑过去,却扑了一场空。
一抬头爸妈又出现在远处,他们脸上是温和的笑意,就和平时一样。
“你啊你,我们不在身边你就照顾不好自己。”
江眠晚没敢再往前一步,就那么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们。
“是啊,我这么不听话,你们怎么能扔下我一个人。”
妈妈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一如既往的臭。
“臭丫头,你想让你老妈走得不安宁是不是?皮又痒了是吧!”
江眠晚吸了吸鼻子,“对,我就是找打,特想你马上打我一顿。”
“把我从这场噩梦里打醒。”
爸妈突然不说话了,半晌才轻轻淡淡地再次开口,“那就把这一切都当成一场噩梦吧,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你只是梦醒后忘了自己做了什么梦,好好生活,我们小晚期待的美梦总会成真的。”
他们说完就慢慢远去,任她如何哭喊也没回头,她就这样从梦里哭醒了。
栾云平一早便来了,看她在梦里不停呓语,呜咽,流泪,最后甚至哭醒,他心里梗着难受。
今天才是葬礼的第二天。
请的先生说需要办三天,逢七去上坟,连到百日,栾云平都在担心江眠晚能不能捱过去这三个月,她实在是太不让人放心了。
外面还下着大雨,也不知道明天出殡的时候能不能停。
他眉头皱着,丝毫没注意到床上的女孩将头转了过来,一双了无生气的眸子正定定的看着他。
“栾叔…”
她嗓子干哑的厉害,就和破锣的声音一样刺耳。
可却让栾云平飘远的神思一下子回归,下意识的“诶”了一声。
“我饿了…”
栾云平喜上心头,忙应着,“好好,我这就定去。”
一天到晚,栾云平像伺候女儿似的为她忙前忙后,江眠晚也接受的理所应当,一转眼就到了第二天出殡的点。
王惠的意思是别让她去,毕竟还是小孩,进了火葬场那死人多的地方,晚上回来容易做噩梦。
但是江眠晚坚持去,她的理由是,“这是我见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最后是栾云平陪着她去的。
进去大门之前他拉住了江眠晚的手,“别怕,我一直在。”
江眠晚全程都没什么表情,哪怕是在瞻仰遗容的时候,她也只是红了眼。
车被推进火化炉的瞬间,她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手却被人拉紧。
栾云平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视线,单手牵着她。
“觉得难受就别看了。”
江眠晚眼睛红红地瞅着他,手反握住他的,让他手指生疼。
“过了今天就把这件事忘了吧。”
江眠晚固执地看着他的眼睛,“不,我要永远记住他们。”
栾云平心里突兀地疼,“可缓解痛苦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遗忘。”
江眠晚默了几秒,“就是痛苦,才能让我永远记得。”
他们的墓地选在了一个离市区很远的地方,那里很静,爸妈应该会喜欢。
在炉子里烧了很多的纸人,彩电,金元宝后,江眠晚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劲。
她站在墓园山顶望着下面密密麻麻的墓碑,看着爸妈的混在它们之间再也寻不见,终是无言地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刘海。
王惠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小晚,到王姨家吧,王姨照顾你。”
江眠晚低低地“嗯”了声。
风忽然又起了,吹乱了她原本理好的头发,刘海挡着视线,她索性就这样合上了眼。
这场葬礼就这样在风中落幕,静默地,肃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