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准备参加高考的学渣,是不配拥有假日的。
每个周末都要往返于各个补习班之间,时间精准计算到秒。迟到是很大的损失,校外补课谁都不等,准时上课准时结束。
还有一个原因,你知道啦,高三的小灶可不是等闲吃得起的。我一个下午的课,就消费掉我妈一个礼拜的工资。
特别是语文课。记得去上课之前,我爸妈轮番对我进行了严肃认真的思想教育。概括来说,就是这么难找的老师,能报上课都是祖宗积德,每一秒钟都在烧钱,写不出个四大名著我就死定了。
……这个事,我压力还是很大的。
第一次课,从我家车子驶入语文老师家的小别墅,我就闻见了人民币燃烧的味道。
虽然是不太大的一套老房子,但位于市中心租界区,大门上还挂着保护单位的牌子。精致的小花园,草地上白色黑色的一团团,居然是十来只毛茸茸的兔子。假山小喷泉,摇椅大秋千。
——名校中文系副教授,住着这样的房子,开班给高中生补课,能便宜吗?能便宜都见鬼了。
第二个念头是,这副教授是干嘛?体验生活吗?给论文搜集素材?下沉到一线摸一摸应届毕业生的实力?
我妈絮絮叨叨:“你啊,认真听讲啊,必须得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啊,不能走神啊。”
我妈真心多虑了,真的。
蓝老师这样的一个人,站在任何人面前,只要是个正常审美身心健康的生物,眼珠子能从他身上错开哪怕一秒,我都给他跪下唱征服。
那天我妈回家就跟我爸说,“我觉得这老师不行。”
“又怎么了?”
“这老师都长成这样了,孩子还能好好学习吗?不得光顾着看老师了。不行,这个时候不能分心,太危险了。”
妈,晚了。
这么说吧。别的课我是怀着上坟的心情去上的,蓝老师的课,那是我每个星期续命的Fan meeting。
迟到?你去见你偶像,你舍得晚到一秒钟吗?
我们这个小班拢共五个人。每次课前十分钟,肯定全员到齐。为了大家亲近老师的机会均等,还自发拟定了每周轮换座位的潜规则。
尽管蓝老师家的书房比我一整个家都大,每个人少说得间距两米,但人是要有上进心的,能离近点是一点。
离得近的话,能闻到蓝老师身上的香水味儿——大概是香水?沉静的,庄严的,雍容的,清贵的,淡淡的檀香。
蓝老师喜白,五次课里三次穿白色,两次着浅浅的蓝。简单素净,但我一个高中生也看得出精致讲究。
我每去上课,必沐浴更衣。本想也偷我妈点香水喷来着,可是试了一轮之后,发觉我妈那都是些什么庸脂俗粉,遂作罢。
还是让蓝老师清雅的学识来熏陶我,荡涤我的心灵吧。
大学教授和中学老师风格确实有别。我们学校老师,激情饱满,抑扬顿挫,上节课像带着学生去揭竿起义。蓝老师呢,“语气”这个东西对于他是多余的。但他讲文言文,讲写作,会让你觉得他就是文章中的人,他见证历史,就自书卷中来。
嗯,他是自备黄金屋的颜如玉(对不起我唐突了)。
天然可信,肃穆,令人心甘情愿想要皈依。
当堂写作,蓝老师拿个香炉,点一炉香。书桌上有个小小的古董铜钟,他轻轻一敲,我们开始写,他开始铺纸研墨。
就着檀香,埋头耕耘。烟雾缭绕间,盛世美颜,水墨丹青。等我们文成,老师的书画也成了。
再一声钟响。下课了。
这么一路课上下去,我觉着搞不好我真能写出个四大名著。
班里唯一的一个男生憋到出门,“WOC,蓝老师写的大字太好看了,这大字写的,太特么牛X了。”
……可见也存在蓝老师无法拯救的母胎没文化。
我这语文成绩一路飙升如同开挂,我妈倒是暂且撂下了对蓝老师过高颜值的焦虑。
“教授就是教授,”不叨叨就不是我妈了,“可就是太贵了。”
“妈,你说什么呢,知识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吗?好老师是可遇不可求的不是吗?”我义正辞严,“贵吗?到时我少考一分,得花多少钱,这心里不得有个数吗?”
我妈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看着我。
我不管。谁都不能阻挡我求知若渴的心,亲妈也不可以。
贵吗?贵就对了。我们蓝老师,从头到脚都写着两个字,“值钱”。
人也值钱,时间也值钱。不早一秒开课,也不晚一秒放学。上课就是上课,绝不多聊闲天——略微,冷淡了点。
魏老师在的时候,就比较不一样了。
蓝老师的书房那么大,我们的活动区域也就是三分之一。另外的部分堆了很多画作,立着高高矮矮的画架。有时我们在上课,会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窸窸窣窣一阵,好像有只小老鼠在搬家。
我那次下意识回头看,正正跟魏老师的眼神儿对上。
魏老师立刻赏了我一个八颗牙的标准笑容,狭长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蓝老师咳嗽一声。
我赶紧回头坐正。也不知是被蓝老师吓的,还是被魏老师撩的,心脏咚咚咚乱跳。
大部分时候,魏老师是不会在上课时进书房的。少数几次,他轻轻敲敲门,举着手机对蓝老师晃一晃。
“蓝湛,接电话。”
蓝老师便起身,出去接听。
蓝老师接过手机时,手指要先裹住魏老师的手,在手背停留几秒,再轻轻将手机抽出。
好像电影里的慢放镜头。我讶异那么小的动作我怎会看得那样清楚。
蓝老师接电话时,魏老师就接替他看着我们。蓝老师回来,他就退出去了。
有时听得到他俩在书房外低声说话。
“蓝老师,我替你看了五分钟的班呢,是不是得结个工资给我呀?”
“别胡闹。”
——没人敢把头抬起来。
魏老师的关键词是“笑”,一出现必笑。眼睛在笑,嘴角在笑,连下唇边的一粒小痣都在笑。
只有趁蓝老师不在的时候,我们才敢抬头看这治愈系笑容两眼。两眼足矣,再多就动摇军心了。
我妈在发现这别墅里还有第二个人儿存在之后直接疯狂了,“这课不能再上了!这诱惑太大了!”
“妈你说什么呢,这是蓝老师病了,让魏老师把我们送出来而已。魏老师不是真的老师,我们就那么一叫。你放心吧,哎哟。”
当然,我撒谎了。
完美如蓝老师,仙风道骨,根本不像现实存在的人类。他偶尔生个病,也好。
不然我们怎么发现魏老师这个宝藏男孩。
“你们蓝老师说今天要写个作文,然后他面批,”魏老师坐在桌沿上,抖抖手里的稿纸,“那个谁,你给发一下。”
桌后坐着的蓝老师咳嗽。
魏老师像声控一样立刻跳下来,双脚着地,“啊,对了,蓝老师嗓子发炎了,你们听话点,有事情问我,别让蓝老师多说话。”
蓝老师拿敲钟的槌儿点一点投影上的作文题目。
有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来,“蓝——魏老师,那个是什么字我看不太清楚……”
“春,繁体的,”魏老师笑出一口大白牙,“乖,叫老师太显老了,叫哥。”
“……魏婴。”
……让蓝老师多说话的,明明就是你吧。
说是为了让蓝老师回房好好休息,其实我们都觉得魏老师是嫌蓝老师坐镇在这儿太束手束脚,所以才软磨硬泡把他推走的。
转头我们就被魏老师轰到了院子里,“观察体验半小时”。
啊,“春”,这是个多妙不可言的选题。
其时已经是初夏了。这花园里,最当得上春色无边的,也就是魏老师本人了。
他抱着只兔子,两条长腿架在石桌上。阳光耀眼,他眯着眼看着我们在花园里一惊一乍地四处跑跳,一边拿着手机发语音——也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笑的,眼尾弯成一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弧度。说到开心处,扬一扬头,眼神儿就脉脉地散出去了。
我偷偷跟着他目光的去向。二楼窗前站着的那个影儿,端着杯子举着手机,不是蓝老师还能是谁。
一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能说爱闹、看着又明明不在一个年龄阶段上的漂亮小哥哥,一个把补课上成私塾不食人间烟火的国风美教授。啊,好看的皮囊总引人浮想联翩。
况且小哥哥还兼备有趣的灵魂。
我们围过去,“哥,难得蓝老师病了——”
魏老师一记爆栗敲过来,“说什么呢!”
“不是不是,我是说难得哥您给我们代课,”那哥们儿抱着头,“蓝老师平时也不理我们,哥你跟我们聊两句呗。”
适逢手机一响,魏老师看了看,把长腿放下,象征性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眼尾一扫,“说吧,想知道什么?”
我们眼睛一亮,“什么都可以问吗?”
“保留最终解释权。”
“哥,蓝老师那么厉害的大学教授,怎么也开补习班啊?”这是众望所归的问题,“我一直以为大学教授带学生也得带大学生研究生,蓝老师怎么还收我们高考生呢?”
魏老师:“很简单,因为我们家蓝老师,人美心善。”
我们:……
风含情水含笑,魏婴就是不着调。
魏老师被自己逗得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
跟这人真是没法正经说话。
“好了好了,半小时到,进去写作文去吧,快快快,跑起来。”
一脸倦容的蓝老师早在书房等着了。
我们自动进入屏蔽状态。闭嘴低头回座位埋头苦干,再不敢抬头。
只能听着——
“你怎么又出来了?不是说让你最后半小时再过来嘛,这是有多不放心我。”
半天没声音。没说话的声音,也没走动的声音。
啊好漫长的安静。
半晌才有几声蓝老师疲惫的咳嗽声。
魏老师的叹气声。
“你回去再躺会儿吧,好不好?万一晚上烧起来,又要折腾好久才好。”
“这里你就交给我。你忘了啊,讲评作文我也会,又不是第一次帮你带学生了。”
“哎呀你能不能也听我一次话。”
他俩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再听不清了。然后蓝老师走了。
魏老师果然会批作文。
“你们不是特别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给你们补课吗?”他自己捡回了这个话题,“其实当年我高考时,就是他给我补的语文。”
……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内幕。
“蓝湛学习特别好,讲什么都明白易懂,他把我分儿弄得可高了呢——其实他也是多余,干嘛非得给我那么玩命,我艺考啊,考美院的,我要那么高分儿干嘛?”
最后自己总结,“所以说啊,我们家蓝老师,就是人美心善。”
就快要被这句话洗脑。
我们试探着问:“那……到底为什么蓝老师要招高考生呢?”
“啊,我跑题了。因为我说我不信他能把别人也教得那么好,他给我补得好是因为我聪明,换了别人那就不一定了。然后他就不服气了,我俩就打了个赌,他每年给5个学生补课,如果这一个班都考上了一本,那就算他赢;只要有没考上一本的,那就算我赢。”
原来真没啥了不起的理由,这纯属人家俩人儿之间的小情趣。我们五个紧张得要命的人生转折点,就构成了一个小赌局而已。
啊。真会玩啊。谈笑间强橹灰飞烟灭。
魏老师笑眼弯弯,“那么问题来了,这次你们是打算让我赢,还是让他赢?”
……这还能不能给人一条活路了。
可惜魏老师只代过那一次课。估计是蓝老师的求胜欲望相当强烈,很快回复到状态里,临考那几次课倍加严厉了。
魏老师和我们熟了,也不再特别避忌。有时我们在书房一端上着课,他在另一端的画室忙自己的。课间休息,会过来和我们一起下午茶。
我特别喜欢看他和蓝老师暗戳戳的小互动。
他俩经常偷偷在桌子下牵手。
上着课,如果忽然间一转头——听凭第六感的指引吧——一定能捕捉到一枚在画架后盈盈浅笑望着蓝老师的小魏哥哥。
“魏老师,那你和蓝老师打赌都赌什么啊?”我们悄悄问。
魏老师眨眨眼,“反正你们很快就知道了。”
忽闻蓝老师一声咳嗽。我们赶紧正色,归位,干正事。
蓝老师人美心善,就是嗓子不好。
考前最后一次课。下课时,魏老师取了几个文件袋过来,分发给我们。
“奖励,”小魏哥哥笑眯眯,“看看是不是自己名字。”
“还没考试就有奖励吗?”这也太幸福了。
“先打开看看啊。”
居然是以我们自己的名义对失学儿童的公益捐助书,金额数量还不小。
我们都吓了一跳。
“别害怕,这是已经办妥了的证书,给你们自己保存,做个纪念,”小魏哥哥看穿了我们的心思,“用你们的课时费捐的。怎么样,现在还觉得贵吗?”
啊。
贵吗?贵就对了。
我们都深受震撼,“魏老师,我们一定会努力考好,绝对不会让你赢了蓝老师的!”
魏老师怪叫起来,“什么?!哪有你们这样的?你们知道我输了的话我会多惨吗?你们就不能保存点实力吗?”
“……不能啊!”
一直在静静喝茶的蓝老师悠悠然开口,“不必担心,我五年来从未输过。”
“蓝湛!我都输了五年了,要不这次咱们换个赌注?”
“不能。”
“你怎么这样!?”
“就是这样。”
——恐怕这辈子是没有机会知道小魏哥哥输了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