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永宁回到家的时候，路灯还没有开始上工。

沿着小区的大道直走，经过绿化带中一排又一排的芒果树，路过喷水池中央的大佛像，穿过分立两侧的凉亭。再憋着一口气，冲过那棵散发难闻气味的树— —此行的目的地，秀水街嘉禾苑十三栋502房，就差不多抵达了。

王永宁在楼前停下脚步，打开书包，在里面一通翻找。

书本卷子文具乱成一团，压根找不见那张门禁卡。没关系，小问题。王永宁在门禁处按下了物业处的号码。

稍等一会儿，就会有声音温柔的小姐姐在核实完信息后，帮他打开门禁。

等待拨通的时候，王永宁无聊地四处乱看。今天的晚霞好看得不得了，深的浅的紫色红色层层叠叠，像大把暖色调的玫瑰花瓣混杂在一起，被刷在天的边际；乳白的云纱穿插其中，柔和了每一处可能分明的边界。

从王永宁的角度看过去，这一片漂亮的景色恰恰好与秀水街的尽头接洽。但所有带脑子的生物都知道，不能被这样的假象蒙骗；梦一样的云霞永远在你可望而不可及的边际，任凭你追死追活，它永远都在那里。不会靠近亦不会远离。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情？”门禁对讲处传来物业小姐姐的声音。

王永宁一下子回过神来：“哦哦，我住在十三栋502……”

在物业小姐姐“小朋友下次要记得带卡哦”的嘱咐中，他拉开玻璃门。

现在是几点呀？有轻轻的声音在悄悄地问。

没有人回答它，铁门背后的世界是一片寂静。墙上的时钟倒是尽职尽责地指向了六点三十八分，可惜无人关注。

门外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王永宁转动钥匙，推开了铁门。

那个声音一下子活泼起来：“小王同学回来啦！”

王永宁表情有一点僵硬。

已经三天过去了，他对家里这个诡异的声音，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

其实这已经进步很多了。三天前，那个声音刚出现的时候，王永宁吓得差点心脏骤停。

声音显然没有意识到王同学的接受无能，它还在叽叽喳喳：“我就觉得你快回来了……今天你好像回来得好晚，我都不晓得现在几点。”

“六点四十五分了。”王永宁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好家伙，都这么晚了！小宁赶紧开电视呀！”那个声音有点着急。

“等我放一下书包。”他走进房间。那个声音没再响起。但王永宁知道，它没离开。它还留在这个房子里，也许正乖乖地坐在沙发上等着看电视。这个想象让王永宁觉得，那个声音有一点像猫。

“谢谢啦。”那个声音非常雀跃。

王永宁打开电视，调到这两天“雀屏中选”的纪录片频道。他忍不住又要说：“调最小声啊，不能影响我写作业。”

它没有回应。

王永宁有点无措。不知道那个声音想干什么，他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不是吧，鬼魂都这么喜怒无常的吗？前两天不是还答应的好好的吗？

沉默，沉默是现在的秀水街嘉禾苑十三栋502房。

“……哎呀，忘记比OK你看不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的，配合工作！”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王永宁松了口气。都笑得前仰后合了，应该不会作妖吧？

总之，应该不会打扰我写作业……吧？

完全写不下去啊！小王同学裂开了。

自从那个奇怪的声音出现后，王永宁做事的效率跳崖式下降。

这两天，他的作业都是胡乱应付完的。

“这可咋办啊……”他烦躁地胡乱挠头。

它出现在王永宁生日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一家人好不容易能聚在一起吃晚饭。爸爸喝了点酒，洗完澡后早早就睡了。妈妈在厨房收拾碗筷。王永宁难得有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他钻进房间里。

王永宁的房间可以满足大部分人对男生房间刻板印象：衣服卷成一堆藏在衣柜里，袜子零散掉落在房间的角落，书桌乱七八糟，书、水杯、试卷、笔……没一个在正常位置上的。

他在书桌前坐下，随意地扫开桌面的东西，想要清出一小块地方。

到底是哪本书引起了书山坍塌已不可考，噼里啪啦一堆东西掉下，王永宁自己也被砸得不轻。

“卧槽……”王永宁挠挠头，试图收拾局面。他蹲下来捡书，口袋里又滚出来一个玉坠。

那是昨晚王永宁的妈妈秦鹤芳特意拿过来的玉坠。

这块玉坠实际的出处应该是王永宁的奶奶。老人家在过年的时候将这块玉坠交给秦鹤芳，并嘱咐儿媳妇，一定要在生日的前一个晚上把它给大孙子，叫他生日那天带着。“大师说，能驱邪避凶的！”奶奶神神秘秘地说。

王永宁不知道妈妈和奶奶在过年的时候还有这段故事，不然他一定欲哭无泪：奶奶，这哪是驱邪啊，明明是招邪！

秦鹤芳虽然不太在意这些封建迷信，但老人家坚持，她也不好说什么，就收了起来。这种十块钱三个的假玉，秦鹤芳根本没放在心上。还是那天晚上奶奶特地打电话来提醒这件事，秦鹤芳才想起来还有这块东西。

于是生日那天，王永宁上学时多了一样装备。

初中生还没什么判断力。妈妈给的、像玉一样的东西，关键词叠加起来指向一个事实——这东西很重要。

王永宁不敢乱放，一整天都揣在自己口袋里。

那天过得也平平无奇。

一样的上课下课，上学放学。唯一例外的就是他的好哥们杨林在大课间的时候给了他一份生日礼物，然后看见这一幕的同学祝了王永宁生日快乐。除此之外，连作业的量都没有变化。

如果硬要再找点别的不同的话，就是他今天去了一趟老师办公室。

数学课代表突发性尿急，随手抓壮丁抓住了王永宁。数学课“迫在眉睫”，作业却还没发放，实在令人头大。

小王同学乐于助人“高风亮节”，走进了学生通常有来无回之禁地——教师办公室。少顷，他抱着一沓卷子出门。

安全！王永宁呼了一口气。

像他这种平平无奇的学生，既少受罚也少表扬的，办公室确实少进。确切来说，是几乎不去。

回教室的路上经过教师办公室的窗口，语文老师通常驻扎在此。王永宁发誓他不是故意的，但老师们的对话还是飘到了他耳中：“怎么会这样啊……那么小，多可惜啊。”“谁说不是呢……”

见学生走过，老师们紧急更换话题：“胡老师，下一个单元的诗歌你要怎么上啊，现代诗，难教啊。“ ”哎，顺带教教他们朗诵好了……”王永宁停滞了一下。手上捧着的四十多份试卷好像有点倾斜，王永宁怕它摔下来散得满地都是，稍微调整了一下，赶紧走了。

这时还有两三分钟上课，有些老师要求严格的班级已经开始读书了。

王永宁的班级教室在走廊的尽头。他一路穿过作文素材、桃花源记、英语课文Unit 1还有古诗一两首，终于进到了自己的班级。

隔壁班的古诗恰好念到最后两联。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王永宁踏进班门口。

早中午都这样平凡地过去了，偏偏到晚上出了大问题。

王永宁手碰到那个滚下去的玉坠时，奇怪的声音响起来了：

“莫挨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