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的卢江大桥整个扶栏处都在亮着,发出耀眼的白光,却在一片灯火通明中显得格外孤独。
至少,韩周的心里这样想。她觉得这座大桥和她一样孤独又无力。
拼命想要挣脱,却只能一直呆在这里,守着早已厌倦的东西,不知还有多少日夜。
电话铃响,声音顺着线传到了她耳里,替代原本阿黛尔的歌声。她又烦闷地踢了栏杆一脚,连是谁打来的电话都没看,直接挂断。她烦躁地拽下耳机,却被耳机刮了那个巨夸张的圆形耳环,扯得她耳朵生疼。
韩周阴鹜地看了眼手机,想要摔下江去,又不忍心。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可没脑子记得带钱包和银行卡,手机没了,她就真的是身无分文了。
而且,她其实也想等人示弱找她回家,而不仅仅打个电话。
索性关机。
夏日的风即便是在凌晨也是有一丝燥热的。头发被风扬起,并不美观,糊了她一脸,反而是逗得她咯咯发笑。
不过一会儿笑声就淡了,好像是被风吹远了,又好像是她从来没笑过一样。韩周在市一中念书,成绩不错,今年高二。按着平平淡淡的发展,她暑假这个时候应该安安稳稳地上一个高三冲刺班,为了以后的冲刺高考竭尽全力。
可是,这个暑假,她真的过得很不平淡。
她坐下来,背靠着大桥,听着江声一起一落,眯着眼回想着,最近这段糟糕的日子。
一切都是从她不小心发现了放在妈妈梳妆台最下面一层抽屉那个小本子开始的。
离婚证。
离婚日期已经是两年前了。
接下来的事情理所应当,她理直气壮地找到父母大吵一架,想让他们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是,能给她什么交代呢?
复合?还是解释?他们都没做到。
于是韩周连哭带吼,一顿责骂,吓得妹妹一头埋进妈妈大腿不敢看不敢听。
吵完后,爸妈直接分了房睡,就连吃饭都故意一人坐餐桌一头,日常更是疏远到不行。韩周有时候都在想,他们为了自己演起戏来还真是煞费苦心。
两个大人本就貌合神离,被女儿拆穿以后就更加真实随意,不再伪装,直接把对彼此的嫌恶摆在明面上。
只是小妹妹常常疑惑,为什么爸爸妈妈好像都不开心,为什么姐姐也不开心,因为没有人告诉她离婚的事情,也没有人告诉她离婚意味着什么。韩周开始了自己的叛逆行径,逃课,化妆,泡网吧,夜半才归宿。短短一个月,她学会了很多很多脏话,也在在夜市认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
她学着身边的人把头发剪短,染成彩虹头,又烫了一个难以理解的造型;
她学会了化妆,浓妆艳抹,一点看不出来是个正青葱的高中生,反而像极了个成熟女郎。尤其眼线,笑起来时候妩媚至极,静下来的时候又冷淡狠辣;
她右耳打了许多耳洞,还有两个直接穿了耳骨。夸张硕大的耳环坠着耳朵让人看着都疼;
其实她有时候静下来也觉得自己很恶心,就很搞不懂自己在宣泄什么。但有一点她知道,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一刻是开心的,只是麻木地通过做出一些改变来逃离这种落寞。
于是越夸张越好,越讽刺越好。
然而,她得到了什么呢?
又或许,她想要什么呢?
爸爸的烟抽了一包又一包,打火机在茶几上经常散放着好久个。
妈妈的黑眼圈又重了许多,扑上再多的粉和遮瑕也遮不住。
妹妹还是老样子,傻乎乎一小孩样子,只不过最近也不怎么爱笑,就算吃糖也不笑了。坐了很久韩周都昏昏沉沉眯了一会儿了,睁眼的时候,天空正在翻着鱼肚白。
地平线远处的一点点光亮刺破云层,看起来云也是懒洋洋的,太阳也是懒洋洋的,光线温柔但不刺目,是个美好的早晨。
她把手机揣进兜里,抓着栏杆才慢慢起了身。姿势不舒服,她整个身子都麻了。
开机,准备叫个车去网吧。
几十通电话,几十条短信,以及炸成一锅的微信瞬间映入眼帘。
她眸底暗了暗,最后叹了口气。
她一条都懒得看。
她心里也有点恶在使坏,就让你们担心担心我吧,关心关心我吧。
哪怕不能和以前一样。半个小时后,她在书店门口停下了。
是自己走过去的,她只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自己以往最熟悉的路线。
说实话,她打游戏的时候,看见一些英雄形象就会吐槽,她知道历史里面记载的某某如何如何,她一直都有好好的在怀念,怀念静静看会儿书的时候。
一头扎进书店,她直接去了自己最常去的地方,随意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随意翻看着,但是读的很认真。
哪怕《小王子》她从小就读了很多遍。
但是这道风景线很是诡异。
刚开门的书店里面人零零散散,韩周穿着夸张的黑暗系衣服,带着夸张的耳饰,顶着一头彩虹,静坐窗边看书。
很难有人把这幅画和美联系在一起。
可是这画面真的很美。
那也是我第一次遇见韩周。我照常和书店姐姐打了声招呼,就去选书。只是我拿完我的专业书后居然鬼斧神差地,也拿了一本《小王子》。
我想,我该去打个招呼。
“实际上,我想不到蛇能吞象,特别是见过蛇的口径以及象的庞大。”
我不太健谈,我的话题总是开的很生硬。
她抬眼扫了我一眼就又看书,就淡淡的一眼。
然后淡淡开口:“蛇在吞下象的时候,就相应地该承担对应的整只象在它肚子里消化不良的痛苦。”
我当时还不懂,现在或许了猜到了她这是在说她自己。
我们就这么断层跨服聊天进行了一上午,后来她和我讲了很多她的故事,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时间她已经与家人失联12个小时了。“很奇怪,你是个怪人。”韩周突然凑近我这样说。
我没开口,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有去否认。
“我明明看起来很暴戾社会,你却过来和我聊书。我给你讲我的事情,你居然没有催我赶紧回家或者打个电话。说实话,你心里也有恶意吧?就想静静听个故事,然后冷冷做个旁观者,嗯?”
我没答她的话,只是自顾自的说我想说的。
“蛇在吞下象的时候,相应地承担了对应的整只象在它肚子里消化不良的痛苦。但是两败俱伤,蛇何必吃象?它独自承受着痛苦,旁人却一概不知,他们只会对人说:‘看!那有一顶帽子’”
“可如果象做了罪不可赦的事,哪怕蛇爆体而亡,也是要吃的,至于旁人,我想蛇不在乎。”
“可是象本无意伤害蛇,它可能在拖着笨重的身躯行走的时候,早已经遍体鳞伤,只是不小心失足踩了蛇一脚。虽然剧痛,却也不至于让蛇致命。”
韩周眸底暗了暗,赌气似的攥紧了书页。
“说不定象根本没在乎过蛇。”
“可是你有没有记起蛇象大战的时候,其实还有一个小孩天真地唱赞歌……”
韩周猛地起身,把书摔在桌上顾不得去还,趴在桌上怒冲冲地瞪了我一眼。好像在怪我没尽早点醒她,又好像不该怪我,于是只泄了气轻轻锤了一下桌子,又抓了抓头发。
她抬头冲我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要说,最终也什么没说。然后就抓起手机就跑走了。
我想,她或许是终于记起了,还有一个同样无辜的妹妹,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和她说的以前一样爱吃糖。
我有半年再没遇见过韩周,虽然我总是去那个窗边等她。我想知道她到底那天想和我说什么。然而记忆一天天变得模糊,或许见了也不认得。
这是一家老书店了,每到冬天供暖都不够,于是来到这里读书的人都纷纷争抢窗边,希望看书的时候至少让太阳暖洋洋照在身上。
那天下雪,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窗边的位置一个不剩,我最常做的地方被一个小女孩占住。
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她的两条小腿扑棱来扑棱去,怎么也够不着地面。两个马尾扎的高高一甩一甩的,口里叼着一个棒棒糖,一开口笑得满嘴没几只牙。
我有些疑惑,小女孩面前没有书。
我走上前,尽力温柔:“你好啊小朋友,你想看什么书啊?我去帮你找一本好吗?”
小女孩把糖果从嘴里掏出来,甜甜地回答我:“不用喔,我姐姐去给我找啦嘿嘿”
说完她怕我没听懂又补了一句:
“我有亲姐姐喔~她特别好!”
我不禁笑出声,是个可爱的小朋友。于是提了包去看看那些挑剩了的阴暗座位还有没有位置。一转头,我好像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熟悉是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在寻找她,希望再看看她最近怎么样。
陌生是我本就见过一面,而且她现在变化很大。
干净的眉眼间不带粉饰,耳朵还有着几个洞,不过没了耳环的装点显得很是舒服。
韩周穿了一件淡淡的白毛衣,配了一条天蓝的纱裙,头发也染回了黑色,比我那次见她长了不少,都留到肩头了。
她现在的样子,才是原本最美好的样子吧。
我想,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还是算了,这不重要。
我转头走的时候听见她跟着小朋友讲:“这个《小王子》你要好好看哦~姐姐我当时就在这里看它是时候遇见了一个朋友,可是后来我还没说句谢谢……”
我偷笑,原来没忘,原来是这句话。
走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以后,我想我再不要冒着大雪天赶早出来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