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坐的红木圈椅上,端起君山银针浅啜了一口。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女儿和太子交谈甚欢的模样,嘴角弯起出欣慰的弧度。
慕老爷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板,转头对林夫人笑道:“虽说琼儿自个儿说不记得太子了,但两人现在的模样是毫无芥蒂,与幼时一样。”
林夫人点点头,又抿了一口酽酽的茶。
一旁簇着伺候的丫鬟瞧二老神色慰然,也欣然道:“小姐太子人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实属良配。”
宇文澜听见慕琼的这一番话话,深深的墨眸划过一丝笑意,调笑道:“昨日琼妹妹那般冒着寒风伫在大门口,岂不是会愈加受凉,咳疾加重了?”
他身量很高,慕琼抬起头来,只能看到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她在心里暗道:好你个宇文澜,果然在我慕府安插了眼线,不然怎么会那么快得到消息。
原来太子对慕府的思虑如此深沉,想起前世自己那般毫无保留,真情实意付出的模样,慕琼明丽的眉眼间不由得染上几丝冷意。
“臣女不敢当,只是偶然出门,巧遇了那外乡女子而已。”慕琼垂下眼帘,神情淡漠,语调波澜不惊,平静若水,“臣女久缠病塌,怕过了病气给太子殿下,暂且先告退了。”
慕琼何时这么冰冰凉的跟自己讲过话?宇文澜凤眸微眯,煞有其事地打量了她一番。
她头上挽着垂云簪,斜插着一只珠玉布摇,打扮素净可人,如玉的娟秀脸庞上,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微垂,眉眼间透出与往日不同的疏冷气息。
“琼妹妹今日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因为太子哥哥前不久在冬日宴上与张太傅家的女儿交谈了几句,妹妹心中便醋意翻天了?”
宇文澜清楚慕琼对他的痴恋,以往的琼儿对自己含羞带怯又热烈似火,像一只只对外人淡漠的小鹿,把最乖巧亲近的模样展现给自己看,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浑身上下都带着冷意和疏离。
虽说是玩笑,但宇文澜那墨眸带着点探究意味,想从慕琼脸上找出点什么。
然而慕琼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埋着脸。
宇文澜觉得无趣,既然她想走,那便让她走吧。
反正她又会巴巴的跟在他身后,娇怯怯地唤他太子哥哥的。
他看着她毛绒绒的脑袋,轻声道:“下去吧。”
宇文澜眉头微挑,别过头去,等到慕琼规矩得体的再行一礼,出了正厅的门,又悄悄转过头去乜了她纤细的背影一眼,眸中划过一抹沉郁。
她以往从不对他如此生分地见礼。
人也看望过了,慕琼身子未愈,他没有必要再多作停留。
春阳和熙,微风拂柳。
熙来攮往的朱雀大街上,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已经在慕府门前侯了许久。
见太子出来了,魏昌立刻迎了上去。他瞧太子脸色不太对劲,神色沉闷,周身的气势愈发浓烈,似是乌云雷暴,让人心头一骇。
宇文澜掀袍上车,坐在软垫上,漫不经心地看向了窗外。
他看着窗外的庸碌光景,对身旁伺候的内侍淡漠道:“孤今日如何?”
魏昌没反应过来太子在问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太子俊美无俦的侧颜,思虑片刻谨慎道:“太子日日龙章凤姿,气宇昂扬,才学更是冠绝京城,无人可敌。”
他瞥了魏昌一眼,虽然是,继续道:“那倘若有女子对孤爱答不理,抗拒孤的邀约,她是何居心?”
魏昌心头一跳,太子刚刚从慕府出来,那爱答不理的女子还能是谁,不就是慕小姐吗?
他想了想,不敢说慕小姐移情别恋的可能,拘谨道:“奴才认为,这个女子可能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果不其然,太子眉梢微挑,眉眼间浮现几丝悦色,方才逼人的压迫气场缓缓消散。
魏昌松了口气,虽说太子常日里浅吟淡笑,实则脾性喜怒无常,杀伐果断,深不可测。
*
红玉在屋内收拾金银线,慕琼坐在厢房外的支摘窗下,手里仔细地做着针黹,须臾,她放下手中的绣图,一方帕子上,赫然绣了一朵绯紫色绚烂华丽的殿春花。
垂眸凝视良久,她才开口把红玉唤来:“把这个收到库房里去。”
红玉走到她身旁,凝神一看,这芍药花柔美如玉,栩栩如生,叹道:“小姐的绣工真真儿是极佳的。”
目送红玉离去的背影,慕琼百无聊赖地坐在矮椅上,手托下巴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那方帕子本来就只差寥寥几针,原本是前世她打算送给太子以表心意的。只是现在看来倒是没什么必要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顺声望去,一个岁数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三步并两步朝她快步走来。
是城西张府嫡次女,她的好友,张羡云。
慕琼面露欣喜,拉着她的手邀着进了屋。
二人坐在塌上,桌面上琉璃碗装着蜜浆,檀香盒铺开,呈着嫩白如羊脂的鹤香酥酪。
“前不久我去踏春,给你带了枫月居的酥酪。我听京中的其它贵女说,他们家的糕点一绝。”
慕琼知道她是不安于室的性子,她抬手拿了一块糕点放入嘴中,细嚼慢咽,酥酪奶香浓郁,口感细腻,让人流连忘返。
“羡云,你有心了。这糕点是真的很好吃,下一次我也去枫月居瞧一瞧。”
张羡云盘腿坐在榻上,不拘礼节,她端着琉璃碗抿了一口泛甜的蜜浆,转眸笑道:“难得知道你爱吃点什么,下次咱们可以一同出府游玩。”
想到前几日慕琼跌入水中的模样,张羡云脸上出现一抹愧色,焉焉道:“不过咱们不要再去水边了。”
慕琼清澈的眸子看她,柔柔笑道:“不打紧,我运道没那般差,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跌入水中。”
张羡云看她,低头道:“那之后我回府,爹爹把我好生训斥了一顿。本来我打算和小侯爷一同出府玩耍的,结果被关了禁闭。”
镇国公府的小侯爷宇文褍是宣帝的幼弟,六岁丧母,双八远调边疆,赴战场杀敌,现在不及弱冠,却战功赫赫,圣上本只欲历练他一番,没想到他战功卓越,西域扰民流寇尽除,圣上龙颜大悦,前不久刚刚从西域回京。
慕琼还记得前世,张羡云嫁入镇国公府,与宇文褍喜结连理,鹣鲽情深,恩爱不疑,羡煞不少京中贵女。
她握了张羡云的手,凝眸看向她道:“那也好,几日后的百花宴再与小侯爷相见也不迟。”
听到小侯爷这三个字,张羡云脸颊微热,她不好意思道:“琼儿,别说我了。你与太子的事如何了?我听其他闺中小姐道,你们就快入定订婚了。”
慕琼拿糕点的手一顿,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隐瞒,对她道:“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怎么会?”张羡云秀脸满是讶然,“太子是怎么想的?”
慕琼垂眸,从妆奁中拿出一个精美的文物摆件道:“先不提这个了,看看这个喜欢不喜欢?”
张羡云低头看去,慕琼的手心里精巧灵动的金丝彩碟宝玉,面露惊讶:“这个不是太子送你的定情信物吗?你要给我?”
慕琼迎上她的目光,笑道:“喜欢不喜欢?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张羡云低头看了一眼小物件,这么华贵漂亮的金蝶她自然是喜欢的。只是这是太子送给自己好友的礼物,她贸然要走是不是不太好?
察觉到张羡云眸中的反应,慕琼说出一番话来让她定了心:“我既已不喜太子了,说不定再过几月就会退亲。留下这金蝶有什么用,不如送你了。”
话音甫落,张羡云也不扭捏,把物件放入自己的宽袖中,欣然道:“我府上也有许多珍美的玉石宝器,到时候同你一块赏玩。”
张羡云离府的时候,慕琼起身送了她两步,坐回桌边浅啜了一口淡茶。
红玉侯在她身边,整理寝具洒扫厢房,忽然她听到小姐清脆的声音唤她。
红玉转身走到小姐身前,躬身道:“小姐,怎么了?”
慕琼垂眸看着茶水,翠色的水面上漂着一叶二嫩芽,她道:“把太子送的那件鲛云纱拿去珍宝阁当了吧。”
京城,珍宝阁。
太子宇文澜一袭玄色蟒袍坐在二楼雅间,一手执扇一手抿茶,气势凌然尊贵。
他淡淡瞥了一眼身旁的掌柜,眼神冰冷,掌柜心下一惊,手中托盘一抖,两股战战。
托盘上放置着色泽通透,质地柔软的白纱帛,色彩缤洁亮美,宛若仙物,正是几月前太子送给慕琼的鲛云纱。
他嗓音肃冷:”区区十两银子,她便把孤送她的鲛云纱当给你了?”
掌柜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愈发恭敬,他颤声道:“小的,小的不知。是慕府的一翠衣丫鬟将这纱送来的。”
掌柜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太子阴沉的能滴水的面容,谨慎道:“说,说不定是丫鬟私自把这宝纱偷来当掉的。有些下人们手脚不干净,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
只是,按常理来说,这种手脚肮脏的下人们也只会把价格往高了抬。这价值百金的纱帛,岂会十两银子就当掉?
掌柜额头冒冷汗,把这话咽进了肚子里。
今日一早当铺管账目的司理就忙找到了他,说有个丫鬟来当有市无价的鲛云纱,开价只要十两银子。
他当即喜形于色,忙包了十两银子给丫鬟,让她带着东西走了。留下的那鲛云纱,莹白无尘,手感顶好。
珍宝阁管事的掌柜,什么和璧隋珠,奇珍异宝没见过。只是这纱,有市无价,一等一的面料,多少闺门小姐求破头了都得不到一分一寸。
当时他也怀疑过这个丫鬟是不是把主子的私物偷出来当了,但那丫鬟面皮白净,衣衫得体,举止坦荡,显然是哪位贵女派来的贴身丫鬟,所说出的话不似作伪。
于是他便放心的让人走了,没想到,这纱居然是太子殿下送给心上人的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