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无恙,时和岁安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温润的暖风自南方一路北上,吹融了冰河流淌,吹绿了柳树垂绦,吹开了桃花朵朵,吹不到长明山上。
雪峰之巅,天与地上下一白,唯有一棵青松迎风傲雪,为这无边的寂寥添上一抹别样的色彩,温客行一袭青衣立于树下,不知站了多久,眼睫眉梢挂满了白霜。他隔着漫天雪幕,遥遥望着天与地相交的一线,目光渐渐迷离,失了焦距。
青衣随风起落,白发翩翩如舞,温客行缓缓的眨了眨眼,抖落睫毛上几粒霜雪,垂眸抬手,一管墨箫递至唇边,幽幽的吹奏起来。
箫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袅袅于天地,如缕缠风雪,静如梵音,哀若孤鸿。
安魂曲。
周子舒远远的望着那一抹青色的身影,目光深了深,垂眸看着怀里的团子,伸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着说:“悠悠,去叫你温哥哥回家。”
“好。”红色的小团子奶声奶气的应了一声。
“去吧。”周子舒弯腰放下裹得粽子一样的小丫头,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厚厚的积雪把悠悠大半个人都埋进去,小丫头吭哧吭哧的迈开小短腿,费力的朝温客行跑过去,小小的身体蹚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这小丫头都这么大了。
周子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还记得成岭第一次带着悠悠上山,小丫头被成岭抱在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也不眨的望着温客行,扭着身体扑进他的怀里,脆生生的叫他哥哥。
“欸!”温客行怔愣许久才应了一声,眼圈红红的,因为太过激动以至于嗓音都在颤抖。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按照辈分你该唤他一声师叔祖。”成岭轻轻蹙起眉头,已近不惑之年的成岭早已褪去青涩,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大家风范。
周子舒望着笑得欢快的一大一小,抬手拦住成岭,眸子温软:“就让她这么叫吧。”
成岭张张嘴,忽然想到什么,遂抿抿唇不再说话。
“温哥哥,温哥哥……温哥哥!”悠悠跑到温客行的脚边已经满头细汗,使劲扯着他的衣摆连叫了三声,才终于引起后者的注意。
温客行看着脚边的红色小团子,愣了一瞬,眼里才渐渐有了温度,弯腰把人抱起来,抬起袖子给她擦汗,唇边绽出一抹笑来:“悠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悠悠抱着温客行的脖子,无奈的撇撇嘴,指了指他身后:“师祖让我叫你回家。”
温客行回头,周子舒就站在远处朝他挥手。
“阿絮。”
“老温,快回去了,成岭一家来了。”
“好。”
“师傅,师叔。”
“子羽见过师祖 师叔祖。”
山腰木屋,成岭父子二人本在客厅闲坐,远远看见周温二人回来,赶紧起身至门口相迎。
“成岭,你真是越活越无趣了,哪来这么多礼数,半点没有小时候可爱,你瞧瞧都快把子羽这孩子教成个木头了,还是我们悠悠可爱。”温客行嗔怪的瞪了成岭一眼,复又宠溺的捏了捏悠悠的鼻子。
悠悠得意洋洋的笑着,扭头冲爹爹和哥哥做起了鬼脸。
已经许久未被斥责的成岭老脸一红,求助的看向自己的师傅,不料周子舒点头附和:“就是就是,你师叔说的对。”
成岭苦笑,他集镜湖派,龙渊阁和四季山庄三家之长建立静远山庄,更于几年前担任武林盟主,怎可再如从前一般,只好道:“不比师傅师叔青春不改,永是少年,年岁大了,总该沉稳些。”
温客行嘿了一声,笑道:“张大盟主竟和我卖起老来了,你再大还能大过我去不成?”
一句话说的成岭讷讷,哑口无言。
周子舒见“二十岁”的温客行训斥已然鬓发半白的成岭,实在颇具喜感,没忍住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温客行的肩膀,总算为徒儿说了句话:“好啦好啦,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八百年也没个长进。”
“是是是,哪比得上我们周大人周庄主啊,德才兼备,文武双全 ””温客行长眉一挑,拉长了尾音,“还教出张大盟主这么个礼数周全,青出于蓝的好徒弟。”
周子舒给气笑了:“合着成岭是我一个人教出来的喽?”
温客行眨眨眼:“你的徒弟当然是你教出来的。”
“我的徒弟?跟你没关系是吧?好!”周子舒斜斜看了温客行一眼,一把把悠悠从他怀里抱过来,扬声道:“子羽,给我把这姓温的轰出去。”
“诶!阿絮——别这么小气嘛。虽然我不是他师父,但是我是他师夫兼师叔啊!”
周子舒侧身把自己的衣袖从温客行手中拽出来,微笑:“子羽,打出去。”
子羽哪里敢动?为难的看着自己亲爹,然而成岭也是一脸无奈。
悠悠则跟着起哄,奶声奶气的喊:“打出去打出去!”
“嘿,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居然帮着你师祖一块欺负我,温哥哥白疼你了是不是。”温客行佯怒,轻轻敲了下悠悠的额头,叉腰瞪眼,一气呵成。
周子舒见状摇头失笑:“温三岁,你今年几岁呀?”
温客行一愣,也笑了,从善如流道:“回周庄主的话,小蝉蝉今年三岁了。”
“师傅师叔别闹了,快过来吃饭。”张妻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两盘冒着热气的菜。
众人落座,悠悠窝在温客行的怀里吃的满嘴流油,温客行幽怨的盯着满桌冒着热气,香喷喷的大鱼大肉,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一盏清茶,连根筷子都没有,扭头对周子舒说:“阿絮,我看成岭这小子根本就是诚心来气咱们的吧?”
周子舒啜着茶水,眼睛黏在桌子对面的酒壶上,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温客行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才收回视线,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茶杯往温客行的茶杯上一撞,扭头对他笑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温大善人,来,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周子舒说完,一仰脖子喝酒一样干了茶水,还把茶杯倒过来冲温客行挑了挑眉。
温客行摇头叹道:“我看你才是三岁吧。”却也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周温二人便拿着茶壶你来我往的对饮起来。
及至后来喝得兴起,干脆撸起袖子玩起了行酒令。
“六六六啊!八匹马啊!哈哈,阿絮你输了,喝!”
夕阳残照,雪住风清。
张妻忙着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周子舒和成岭执棋对奕,子羽安静的站在一旁观摩,不时出言请教,悠悠趴在地上和温大碗大眼瞪小眼,温客行撑着下巴看悠悠。
温大碗:“汪!”
悠悠:“汪汪!”
温大碗:“汪汪汪!”
悠悠:“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张妻:“张子衿!不许拽大碗的尾巴!”
悠悠小嘴一撇,眨巴眨巴眼睛,委屈的不行:“可是娘亲,是温大碗自己把尾巴塞到我手里的呀。”
“好你个张子衿,还学会顶嘴了是吧?”
悠悠眼见娘亲开始挽袖子,连忙迈开小短腿扑进温客行的怀里。
温客行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无奈笑道:“你这小鬼头,倒比阿湘小时候还调皮。”
“温哥哥,阿湘是谁啊?”悠悠扬起小脸看着温客行,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满是好奇。
温客行一愣,扭头便见周子舒眼神幽深的望着自己,霎时敛尽眼中所有的情绪,扬眉笑道:“阿絮,你看悠悠这么可爱,不如我们也生个小孩儿来玩玩吧?名字我都想好了,男孩叫周衍,女孩叫温絮,如何?”
周子舒闻言猛翻白眼,落下手中白棋:“你个鳖孙,你生一个给我看看?”
“师傅,你输了。”成岭黑子随之落下,面带笑容的看着周子舒。
周子舒皱眉看着棋盘,又沉默的看了一会成岭,指着他转头对温客行说:“老温,这孩子我不要了,送给你拿去玩吧。”
温客行看着满脸皱纹的成岭,嫌弃的撇撇嘴道: “大胡子拉茬,满脸皱纹,你管他叫孩子?”
周子舒扬手将棋子扔回棋篓,伸了个懒腰,幽幽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么?再大还能大过你去不成?”
温客行一噎。
成岭:“……”
周子舒懒洋洋望着温客行,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温客行勾勾唇角,起身放下悠悠,眼睛盯着周子舒,却是对子羽说道:“子羽啊,山南的朱砂梅现下开的正好,你带妹妹去看看。”
子羽答应一声,抱着悠悠出去,成岭见状赶紧跑进厨房去找妻子。
屋子里只剩周温二人,温客行贴着周子舒的后背,两手撑在桌子上,把人圈在自己怀里,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嘴角一抹邪笑:“阿絮越发伶牙俐齿了,小可现下都已经说不过你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周子舒仰头枕在温客行的肩上,默默的看了他一会,伸手捞过他的脖子,在他下巴上落下轻轻一吻,目光温柔,放缓了声音:“老温,阿湘的死我也有一半的责任。”
温客行瞳孔一缩,笑容僵在脸上,喃喃道:“阿絮……”
“老温,你无需藏着,我不会劝你,无论愧疚还是悔恨,皆有我的一半。”
温客行抬手捂住周子舒的眼睛,声音颤抖:“阿湘本也该和成岭一般,本也该和成岭一般夫妻恩爱,儿女成双,如果不是我——可笑我半生机关算尽,到了最后却连阿湘也护不住,阿絮,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周子舒抚上温客行的侧脸,触手一片湿润,他知道对于阿湘的死,老温始终没有放下,只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表现出来。
把温客行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周子舒回身紧紧的抱着他的腰,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是啊,你很没用的,所以不怪你,都是我这个做师兄的不好。”
“阿絮。”
“嗯?”
“你好傻。”
“嗯。”
“阿絮。”
“在呢。”
“没事儿,我就是想叫你。”
“嗯。”
翌日,吃过午饭,成岭从温客行怀里接过悠悠,与周温二人告别。
周子舒拍拍子羽的肩膀,敦促他要好好练功,忽然神情一滞,眯起眼睛望向远处,除了白雪仍是白雪,转头与温客行目光相撞,二人眼里具是疑惑。
千米之外分明有两人正往山上飞掠而来,两人在山上住了这么多年,除了成岭一家,再没外人来过,那两人会是谁呢?
奇怪的是,温客行的心中除了疑惑,竟莫名其妙的恐慌起来,喉结滚了滚,他一瞬不瞬的盯着门外。
“师傅,怎么了?”成岭察觉到周子舒的异常,开口问道。
周子舒还未及开口,门口便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踏雪声,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十八九岁的紫衣少女掠至门外,一蓝衫少年紧随其后。
少年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地喘息着,埋怨着身旁的少女:“阿楚你怎么也不等等我啊?”
名唤阿楚的少女却并不理他,视线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温客行身上,目光由浅及深,最后竟流下两行泪来,嘴唇开开合合半晌,才哽咽着发出声音:“主人……”
“主人!”少女哭着又喊了一声,这一回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
“阿……阿湘?”温客行一下子红了眼眶,不敢置信的叫了一声,怔怔的伸出手,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
“是我呀,主人,阿湘回来了。”少女破涕为笑,炮弹一样撞进温客行的怀里,撞的他后退一步,眼泪都掉下来。
温客行僵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抬手轻轻抱住阿湘,好像怕一用力就会把她弄碎一样。
“主人,你怎么瘦了呀,头发怎么都白了,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是不是那个痨病鬼没有照顾好你呀,我就知道,主人离不开我的。”
阿湘扯着温客行的袖子来来回回的看,边哭边笑。
“别叫我主人,”温客行揉了揉阿湘的头发,哑声道:“叫我哥。”
“哥!”阿湘叫了一声,眼泪流的更凶了。
“欸!”温客行应了一声,紧紧的把阿湘抱在怀里,笑了起来。
“周大哥。”另一边蓝衫少年走向周子舒。
周子舒狐疑的看着少年,试探着叫了一声:“蔚宁?”
“是我,不过我现在不叫曹蔚宁了,我现在叫洛廷川。”少年挠挠后脑勺,笑得有些腼腆。
“曹大哥?!”
洛廷川转头看着鬓发半白的老者,端详了半晌,才迟疑开口道:“你是……成岭?”
成岭点点头,连忙招呼自己的妻儿喊人。
洛廷川看着比自己还大的张子羽恭恭敬敬的叫自己大伯,不由有些怔愣。
倒是周子舒接受能力超强,已经消化了匪夷所思的事实,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人问道:“廷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廷川也望向那两人,眸子温柔下来,淡淡的笑着,说:“多亏了七爷和大巫。”
原来曹蔚宁死后不久就等来了顾湘,两人携手走过奈何桥,同年同月同日死,同年同月同日生,投胎做了一对青梅竹马,
这一世曹蔚宁唤作洛廷川,顾湘唤作容楚。
两人十八岁生辰的夜里同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洛廷川梦到一个自称大巫的黑无常,而容楚梦到一个自称七爷的白无常,梦醒时,便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七爷说要我们到长明山来找你和温公子,此番我与阿楚是来请你们去参加婚礼的。”
红妆十里,宾客满堂。
容楚一身火红嫁衣,扶着洛廷川的手缓步走来。
司仪的声音高亢嘹亮,仿佛能够通天彻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温客行坐在上座,一双眼睛盯着新人,笑得眉眼弯弯,一抬头撞进周子舒的目光中,唇角弧度更加肆意。
周子舒站在人群,一双眼睛盯着老温,同样眉眼弯弯。
是夜,月色温柔,街灯如豆,周温二人十指相扣,漫步在空荡荡的街上。
温客行忽然在桥上停下来,看着周子舒,叫他:“阿絮。”
“嗯?”
温客行笑起来:“我叫你的名字怎么叫的这么好听呀。”
周子舒也笑:“温大善人要脸不要?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阿絮。”
“什么事啊,温大善人?”
“我终于把阿湘安顿好了。”
“是啊,某人终于不会在心里念着她了。”
“阿絮你幼稚不幼稚啊,连阿湘的醋也要吃?”
“是啊,我幼稚不幼稚啊,连阿湘……”
周子舒还没说完,就被温客行封上了唇。
缓缓流淌的河流中倒映着明月的幻影,黄绿色的柳条被风轻轻的托起,又是一年春回大地,山河无恙,时和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