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亲眼看到,比要在水镜里看到真实的多。
――就算被他注视的人看不见,但感受他温热的呼吸,少年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白露未晞,清晨的光薄薄的为这位诗人打下了一层蜡,在忽明忽暗的光与影里,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动,露出了下面一双如青玉般的清澈眼眸。
他懒懒的打了个哈欠,伸了下懒腰,双腿微微翘起又落下,落在松软而又略带湿润的泥土上,带起一丝草屑。
温迪的手不安分的四处摸索着,直到摸到一把木琴才停下,他起身,拍了拍不知是否存在的灰尘,便往城中行去。
少年叹了口气,捡下因他的动作而滑落在地上的亚麻色斗篷,披在自己身上,也跟着他的脚印走去。
――向他千年未曾亲自谋面的国度走去。
空气中是微甜的苹果香气,混杂着一丝微醺的酒香,伴随着春日明晃的光,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千年以来的隔阂也要在这其中被勾去了。
与上帝人称的第三视角不同,从平凡人的第一视角看事物,总会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作为神明,温迪是不需要进食的,身为鬼魂的少年自然也是同理,他睁着那双黑夜般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来往的蒙德人民。
他们有的步履匆匆,有的神色自若,有的笑意荡漾,有的愁意阴沉……
这是『活着』。
他们有着温热的呼吸,跳动的心脏,和不再冰冷的身躯。
温迪已经站在了风神像下,少年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青翠的背影映着微光,就像飞鸟翱翔在天边时阳光洒下的金露。
他微微拨动着琴弦,头向右靠着,双眼眯着,似乎陶醉在其中,千年的时光化为乐符将往日情景一一重现。
乐声轻缓,那是少年在为风精灵吟诵睡前的诗篇,旋律高昂,那是鲜红如血的旗帜下少年坚毅不屈的脸庞……
四季轮转,春秋更迭,万物生长而又枯萎,泉水干涸而又汹涌,沧海化为桑田而无过往人烟,往事俱已散去,徒留人伤悲。
枯骨化为黄沙,而黄沙而又变为绿洲,绿洲之上孕育生命,拥抱这天地。
三千日月皆在脚下蔓延,沿途风景化为过往云烟,唯有这颗赤子之心,亘古不变。
少年站在他身后,静静凝望着他,他的四周围绕着层层叠叠的人海,而他身处中央,却岿然不动。
他在那里,流淌过千年的清风。
他就在那里,而他无法触及。
少年呆呆的看着,他恍惚想起了两千六百年前,自己在残破而疮痍的大地上弹奏着破碎的乐曲,彼时尚是风精灵的温迪在他身后看着,捧着一个鲜红的苹果,而他四周也是那些充满着炙热眼神的人们,他们灼烧着,化为一簇艳红的火焰,烧上了那座原本坚不可摧,直指天空的高塔。
一曲终了,少年才回过神来,温迪已经捧着他的竖琴,拿着一袋摩拉走远了,少年知道他将要去晨曦酒庄去购买他的佳酿,便也匆匆忙忙的跟了上去,推开小木门,风铃发出叮当的脆响,温迪面色如常的坐在了木制的高椅上,少年则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后。
“迪卢克老爷。”
温迪这么叫着,双眼微眯,露出一副调皮的神情来,少年看着红发的男人起身调酒,却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模样来。
那个人比他更为年长,眉目也更加多情婉转,一双大手上常年布满粗茧,他酷爱佳酿,也曾为午夜时分的风之神破了先例,在嘀嗒的静谧钟声中为他调制出一杯杯美酒。
在那段他不在的日子里,他与古恩希尔德的陪伴的确是至关重要的。
……真想和他聊聊天呢。
几乎是转瞬之间,一杯美酒便自迪卢克掌中浮现,推送到温迪面前,温迪道声谢,客客气气,大大方方的扔了一些摩拉,捞着杯酒晃晃悠悠的走了。
――事实上,他的那些摩拉或许还抵不上这杯酒的价值。
少年跟在他的身后,穿过崎岖的山路,在伴随着塞西莉亚花的清风中,他们席地而坐。
海岸上的风吹来湿润的冷空气,带着少年很喜欢的海洋味道,温迪迎着风,一双墨黑转为翠绿的小辫在他耳侧呼啦啦的扇着,半晌,他站起身来,第一阵风势已经过去,他的四周也渐渐归为了平静。
他平展着双翼,轻阖上眼眸,然后将重心放低,微微下蹲,然后起跳,翠绿的风之翼在他背后伸展开来,就像是一只翱翔在空中的飞鸟。
――那是少年至死也未看见的飞鸟。
而现在……他看见了,浪漫而自由不羁,自亘古吹来了世间的第一缕风。
温迪在天空中飞翔了一圈,然后缓缓下落,少年张开双臂,想要像千年前一样接住他。
啊……他忘了。
当温迪穿过他的身躯时,他微微有些失落的想,但随即又转为欣慰,他回头看见温迪收好风之翼,细心的拍去了上面的尘灰,然后坐在了柔软的草皮上。
温迪抱起琴,破碎的音符自指尖流淌,浮动的金光跃在海面上,折射出一片斑斓的光斑,映射在他的眼眸里。
他缓缓吟唱起了歌谣,这是一首只唱给他,只唱给他们,献给他们最初故事的歌谣。
他在想着什么呢?
少年回过头看着温迪认真的神情,微微有些出神。
“我想念阳光中微醺的苹果酒,想念晨光熹微时你的笑靥。”
他在怀念什么呢?
“我怀念高塔破碎时四溢的尘灰,怀念出征前你的旦旦誓言。”
少年微微睁大了眼眸,但温迪依旧凝望着他那把木琴,仿佛要透过重重的木纹,看透过去与未来的枷锁。
“我歌颂着万物的诗篇,”
“我赞美着英雄的誓言。”
少年闭上眼细细聆听着,四周仿佛只剩下了风声与他的歌声。
“我站在未来眺望过去,”
“我在渡口仰望着倒塌的城阙。”
时间仿佛停滞了,但它仍然缓缓涌动着,流向了蒙德与自由的未来。
“……如果你在这里,我的朋友”
“万不要悲伤,请露出你的笑颜,我会将我最喜爱的诗歌,最珍爱的苹果酒赠与你。”
琴声落下,情深不渝。
温迪将他那瓶未喝完的苹果酒洒出,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杯由迪卢克调制的美酒仍放在他的身侧,隐在他的投影之后。
温迪又重重的躺了下来,草屑在他身边飘扬着。
少年半跪在他的身边,将他的额头轻轻抵在了温迪温热的手心。
啊……我的朋友,
无论如何,请记得我们始终与你同在。
少年躺在他的身侧,哪怕容颜依旧不改,他也依然觉得,他的这位好友确确实实的成长了许多。
他们就这样等着,等着暮色四合,夜幕随着星空的叹息而降临。
温迪照常走进了酒馆的门口,清脆的铃声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如同一曲和谐的音乐走进了众人的眼底。
如同神奇的魔法般,刚刚还喧闹的酒馆顿时如退潮般褪去了躁动,静静等待着歌声的降临。
温迪倒也乐得自在――他一向喜欢与人分享这些陈年往事,但他弹了几曲后便谢绝演奏,扬言要给自己短暂的放一下工假。
“这不应当啊,那位吟游诗人一般不弹到深更半夜是不罢休的。”
“确实~不过少年人嘛,确实也需要休息。”
人群渐渐淡去,温迪靠在酒吧的木桌上,饮着一杯又一杯醇香的美酒。
“这些蒙德的变化很大。”
少年点了点头――他一直看着呢。
“罗莎琳·克鲁兹希卡·洛厄法特。”
他又快速念了一个人的名字,带着些许愧疚与悲哀。
“你还记得吗?”
温迪抬起那双如天空般的青色眼眸,微微笑了笑,说:
“我就当你在这里好了。”
我一直在这里。
至少今晚是的。
少年一边无声地诉说着,一边从自己的脑海里不停扒拉着。
漫无边际的,他才从自己脑袋里扯出一个名字。
原来……他还记得啊。
“说来也是……是我对不起她。”
不……不是你的错。
不过……他是怎么知道他一直看着他的?
少年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或许我能早一点就好了。”
“我好像……每次都只差一步。”
有些偶然是命运中的必然。
少年默默坐了下来,想要替他拂去杂乱的发丝。
但在他微微透明的手指穿过时,他又愣了愣神,轻柔的收了回来。
温迪打了个饱嗝,睁着他那双醉醺醺的眼睛,四处乱瞟。
第38杯了。
少年默默的数着。
他真的很能喝酒。
“算了,不提这些事情了。”
温迪重重将酒杯砸在木桌上,用右手撑着头,语调也变得更为柔和,
“还记得莱根芬德和古恩希尔德吧?”
当然记得了……你面前不还站着一个后裔吗?
“想当年……我还嗑过他俩CP呢!”
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结果真令我失望。”温迪一脸悲痛欲绝,“你知道看着自己cpBE是什么感受吗?”
……
你以为蒙德的两大家族哪里来呀?
少年也一脸悲痛欲绝,
你知不知道刚刚迪卢克瞟来的视线里充满了危险啊?
还有……这都多少杯了?!
虽然……神明大概、可能,也许……不会酒精中毒吧?
“我的朋友啊,你现在仍在何方?”
温迪又无厘头的哼起了歌,
“你是否仍在我、我思念的高天之上?”
“你是否仍遥望着我们的国度,在晨曦酒矄时拂起琴弦?”
“你是否在飘摇的清风中闻见了蒲公英的花香,在傍晚黄昏时瞥见离人的忧愁?”
“你是否、是否?”
“仍在我的身旁?”
少年叹了口气,也和着音调缓缓唱到,
“我的风啊,我如今就在你身旁,”
“树叶低低的沙声是我的轻语,皓月当空是我在凝望你的笑靥”
“我在晨光熹微时写下时间的第一缕歌谣,在金乌日落时将它念与众生”
在少年深情而又缓缓的目光中,温迪抬起了它那双明亮的翠绿色眼眸,
他笑了起来,清浅明亮,在嘀嗒嘀嗒的钟声中,泛着晶莹的光。
“我一直知道,你在我身旁啊。”
少年轻轻怀抱住了温迪,塞西利亚的香涌入他的鼻中。
――带着久违的熟悉气息。
“啊……时间要到了呢。”
少年摸了摸温迪的额头,但这次却带上了令人讶异的实感。
在温迪盛满笑意的眼眸里,他轻轻抓住了少年渐趋透明的手腕。
“好久不见、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