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燕山脚下，阿隼牵着汗血宝马，解下缰辔，任它畅饮。少年随手拔了一根虎尾草衔在嘴里，仰头是无边的青空，俯首是连绵的塞草。牧羊女的歌声清亮辽远，紧促的鼓点过后，是一阵清脆的叮当声，由远及近，琳琅悦耳。

他骤然忆及，数年前朱雀街上纵马疾驰的少女，胯下青骢越过拥挤的人潮，马上悬着金铃，随着马蹄的节奏律动，风不止而铃不息。尘土纷扬，他暂时忘记遮挡，也暂时忘却了，刚刚出锅的蟹黄鐸鑼还泛着诱人的香。

那时，阿隼不知道骑马之人的名姓，迷雾一般的飞尘散尽，他- -眼便瞧见了少女眼下泪痣，他在中原一本杂记上见过，那叫美人痣。只是当时不曾细想，骑马之人英气的外表下，藏着好一副美人骨。

少女扬鞭，少女娇斥，东宫卫哗然，东宫卫喏喏。

好大的阵仗。他没想过还会再次相遇。

少女赢了宝刀，正是爱炫耀的年纪，一把拦住他的去路。阿隼以为，凭着少女骄纵的性子，出口便是扬威得胜的言语。她却笑意盈盈，谢他仗义出手，救了蹴鞠场上的孩童。

阿隼盯着少女狰狞的面具，却寻不见那颗泪痣，明明她方才摔倒的时节，天光明媚，泪痣如同颊边金钿，隐约闪着微芒。

少女问他名讳，他扭头便走，她跟在后头嘟嘟囔囔，真是小气。

再见之时，阿隼开始唤她十四郎，而少女唤他阿准。

阿准，阿准，四舍五入不就是阿隼么。

于此，他委实藏了些机锋。少女称，自己在家中行十四，人称十四郎。言未尽，先饮一口西域烈酒，眼神中多少盛着几分不安彷徨，阿隼自能轻易捕捉。

酒性到底浓烈，少女似是呛住了，连连咳嗽，阿隼的手轻轻搭在她背上，缓缓安抚。少女的音色在美酒中酝酿，沾着芬芳的酒气，一汪秋水晃动清漪，徐徐发问:“最后一个问题，阿准，你是真的阿准吗?”

他亦反问:“那么，十四郎是真正的十四郎吗?”

她嫣然一笑，泪痣随着笑靥向.上扬起，隔着明昧的灯火，她甚至笑出了眼泪，只是不知泪为谁而流。

十四郎牵起衣袖胡乱抹了把眼睛，碰了碰阿隼的酒袋，朗声道:“阿准，幸会!”

酒不醉人人自醉。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少女卧倒在桌上，阿隼替她盖.上绒毯，吹灭了周遭灯烛，独留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她睡得安稳，酒意熏上脸颊，透着一团红晕，像极了新采摘的频婆果。阿隼不由伸手，想戳一戳那颗泪痣，到了却缩回手去，只替她轻轻抚平眉梢。

阿隼对着月影，饮尽了囊中最后一滴酒:“我是该叫你十四郎，还是十四娘，抑或....李长歌?

阿隼从没有什么赏月的兴致，他只留心赏月的人。

十四郎坐在房檐上，捡起一块瓦片，侧首望着空中的圆月，感叹长安的月最是圆满。

“长安有什么好的?”阿隼有些不服，“你若是见过塞北的月，便不会如此感叹。

“长安不止月色好，我折过灞桥的烟柳，听过雁塔的晨钟，见过平康坊的胡姬，塞北可没有这些。况且，我阿娘说... ."她自知失语，紧紧攥着阿娘亲手绣制的绦带，再不吭声。

“十四郎，我明天便要回塞北了。”阿隼有些迟疑，.“...一起吗?”

少女略显怔忪，旋即哑然一笑:“我留在此地，还有些事务。”

身份使然，她困在大唐，耽于长安，无心再赏塞北风光了，山水迢迢，再相逢已不知何夕。

她素来洒脱，最受不了小儿女的歧路之哭，扯了扯袍子，欲要立起身来，却一个重心不稳，被阿隼一把扶住。

他皱了皱眉:“不好好坐着，又要去何处?”

“我去买酒。"十四郎戴上幂蓠，轻巧地跃下屋顶，狡黠一笑:“与君一道，销了这二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