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隼爱上李长歌,是很容易的事情。
全身浴血,孤绝勿近。司徒郎郎给的越女剑谱堪堪悟出两招半,流云观自慎堂前杀疯了天地。又有人过来了,看不清是谁,杀便是。杀到精疲力尽,孙先生说的自慎,她注定做不到,死了便一了百了。此时死也不遗憾,朝闻道夕死可矣,只因她刚刚参透大道无为,快慰异常。
这一剑又准又狠,不止刺伤了赶来驰援的阿史那隼,亦刺中了他的心房。这样的人,任谁都会一眼折服,都会爱上。
李长歌认准的事,即是死战不退。但她实在不该无依,除了他阿史那隼,谁也不配做她同袍,她防不住的那些暗箭流矢,谁也不配给她挡。
鹰师特勤,看着躺在地.上力竭的血人,低头哼出胸中郁结了几天的闷气。
“娘的,明明上次见面还是兄弟。”“汉人小子,你当不当我是兄弟? !”
彼时在草原,昔日长安城纨绔的祖宗,今日突厥鹰师的阶下囚,突然被阿史那隼问的心绪大乱章法全无。
她的二叔,为了可掌天下的权柄,玄武门屠戮亲族,“兄弟”二字听来何其嘲讽。鹰师特勤与穆金并非血亲,却能为彼此舍出性命相护。令她好生羡慕,又恼恨异常。
“特勤还是拿我当鹰犬,更加便当。”
还是穆金说的那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草原上都是笑的快意哭的酣畅,和苍穹四野同悲同喜。阿史那隼看不透她,可他凭直觉洞察,笑眯眯的小军师,经过的内心之苦,比得上最凛冽的严霜。
“我不知你从前过往,也不懂你们汉人的标准。但我若喊你一声兄弟,那么你从前那些“兄弟”,便都算不上什么兄弟了。”上一刻还在处心积虑弄死鹰师特勤的李长歌,看着他志在必得的打马离开,不禁喃喃自语。
“蠢货,别轻易把敌人当朋友啊.."
“我朋友本就不多,一一个也不想再失去了..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看着在地.上沉沉睡去的阿史那隼,李长歌才有了一点觉悟。草原上的狼,只有在绝对信任彼此的狼群里,才会睡的毫无防备。他奔袭千里,一路砍杀过来,只为当面问问他的小军师,为什么不辞而别,还认不认他这个兄弟。
他终于醒了,束发睡的歪歪扭扭,扶正了又倒向另一边,衣裳斜披着也很不成体统。她忽然笑起来,打破了僵局。
“特勤这身打扮还真是适合的紧啊。”
“帮我解开,汉人的冠子我戴不习惯。“使唤的可还顺手?我已不是你账下小军师了。”
嘴.上虽抱怨,小小的身子靠过来,帮他理乱如碎絮纠缠不清的头发。李长歌常常感叹,他行事作风像一柄绝世快刀,有把一切尴尬斩于无形的本事。突厥没有男女大防的规矩,两人身量太过悬殊,使他不得不在她跟前低头。
“不是不把你当兄弟,那时我的心有一部分和永宁公主一道死了,交不出半点儿给你。装出来的情谊,对你不公。”
阿史那隼仔细眯起一双鹰目,终于用另- -种角度来看她。无论以何种标准衡量,李长歌的容貌都可称生的甚好。他自认眼力无双,弓箭例无虚发,不至于蠢到不辨男女。
“突厥男人活成你这样的,也没几个。怪不得我会看错。”
终于弄清楚一直以来的混沌不明在哪里。他们两个在各自的路上厮杀,骤然相遇,就像鸿蒙未开的阴阳,自然而然的交汇在逼仄的世道里。
“我五个兄弟都如猪狗般被屠了,最小的承义死时还不到六岁。亲叔叔待我如己出,不过是为了韬光养晦对太子府示弱.”
她神色平静的说着残忍过往,寻常人经历这样的巨恸,半条命都要丢掉,可她却连-滴眼泪都不肯陪。
“大唐土地虽广,却没有你半分立足之地了。要不要来鹰师?”
机敏如李长歌,反问即是回答。
“秦老信里和我讲了,你若真的不是突厥人,会不会帮着契丹打大可汗?”
“草原上最凶残的狼崽子也不会咬死喂养它的母羊。”“那么李唐的公主,也永远不会背弃生养她的母国。”
心里没了块垒,很多话不须多讲。
“朔州打得不痛快。老天要是让我们终有一日必须为敌,别念旧情,再打一场灿烂之战。”
“一言为定。
两个人击掌为盟,阿史那隼转而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仿佛凭他一己之力就能抵挡造化无常。
“我以狼神先祖射摩之名起誓。如果我们运气不错,可活到太平长久之日,那时你我."
那时又将如何?有个念头忽然一滞,在他心头的琴弦.上拂了拂,不成曲调,再想抓住,踪迹.全无了。
“总之,兄弟做不成了.."李长歌爱上阿史那隼,是很容易的事情。
许多年后,作为使节,回纥颉利发爱如眼珠子的外甥女,在李唐特设的驿馆里,收到了舅舅寄来的家信。满纸寒暄叮嘱,尽是寻常琐事。只最后一页,歪歪扭扭涂抹几个大字,丑的特立独行,惨绝人寰。
她用手反复描摹着,一笔一画。笔体字如其人,横冲直撞一匹难驯野马。突然长袖掩面,呜呜咽咽,吓得几个婢女慌了手脚。李长歌从不在人前示弱,可眼泪不知为何,根本止不住。
“蠢货.. .”
有人把那颗被刺中的心剖给她看,正是一场在劫难逃。
“不做兄弟,你剩下的心,我来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