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回从一场酣眠中苏醒，阖着双眼静静回味那一场场好梦。
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陷入梦境了，毕竟，神仙是无需安寝的，更不必谈无缘由地做梦了。
这梦真是不可思议得很，她梦见，有多少个阿耶，就有多少个阿娘。
他们或长发，或短发；或白首，或青丝；或衣袂飘飘，或奇装异服；或嬉笑怒骂，或宁静平和；或为仙神，或为凡人；或是邪祟，或是妖魔。
不论是何种模样，他们身边都始终伴着彼此，携手走过一段段截然不同的年代，又相拥着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中。
这真是，最完满无缺的结局呀！
她心里美得像吃了蜜，窃笑着睁开眼，将要从云床上坐起身。
但是——为何她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昭回慌乱地挥了挥手，又踢了踢腿，她凝神想要运转神力，可肢体却如落虚空，陷在一团温暖的棉花里，既没有触感，也不在实处。
她又做出种种努力，终于确定，一切的行动也不能使她支配自己的躯体。
就像是一个魂灵，她不再具备实质的肉身，而是被严丝合缝的抽进了一个水晶盒子里，无法触及一切物质。
水晶盒子？
昭回从万分惊恐中分离出一丝理智，是的，她还能看到，还能听到。
耳边那些声音，又是喊着罗喉计都，又是喊着璇玑，又是喊着司凤的，这些人名在司命最为畅销的某个以她阿耶阿娘为主角的话本子系列里，是配角来着！
而眼前云遮雾绕，恢弘巨丽的神殿，可不正是她阿耶的中天神殿么！
只是那宝座玉阶前，站立着的老头儿又是谁？她阿耶呢？
“帝尊，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三界！”
可怜小帝姬还没从迷惘惶惑中回过神来，就被这熟悉的一声清咤吓得心肝儿乱颤。
一番惊吓过后，昭回惊喜不已，她已经分辨出了，这是她阿耶的声音呀！
“阿、阿耶！”
外祖父、外祖母保佑！原来她阿耶也在这里呀！小殿下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阿耶你在哪儿啊！焯焯被困在这里啦！”
无人理会她，无论是面前瞧着一脸悲天悯人的老头儿，还是她那未曾露面的阿耶。
可恨她现今不知被困在何处，竟连扭扭头，想要左右环顾也做不到。
昭回心念一动，莫非她阿耶此刻就在她身后，只是她神魂离体，所以无法被看见？也无法被听见？
不待她细想，那老者平和的目光转而凌厉，仿佛穿透她射向她身后的神灵，“你护的不是三界，而是你心中的狂念！”
昭回一听，勃然大怒，“兀那老儿！你是哪尊野神，敢对我阿耶这般无礼？！
可笑！她阿耶是三界主宰，擎天道，立正法，素来处事公允，绝不徇私枉法。
诸天六道，无有不敬。
她是七窍玲珑心，此时隐隐察觉到不妥，自己似乎回到了阿耶的某一段过去？
这老头儿接着施展了法术，昭回被迫看到了那段被编织出的强行圆满、漏洞百出的假设性未来，又听他发表了一通狗屁不通、黑白颠倒的事后规劝。
最后，他痛心疾首地作出了总结，“唉！柏麟啊，你亲手毁去了早该有的和平！”
沉默片刻，只听柏麟喃喃自语：“是我错了？难道真的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三界的人？”
“是我，都是因为我。”下一瞬，他的语气愈加笃定。
昭回听得目瞪口呆，就这？就这一番逻辑感人，惨不忍睹的糊涂陈述，也能令她阿耶动摇道心？
骗、骗神的吧！她阿耶从前原是这样单纯好骗的神吗？
“阿耶！你休要被他糊弄了！他没安好心！”昭回急得不行。
更荒唐的还在后头，他阿耶被这天帝老儿“万物皆是空”的论断一忽悠，居然、居然就跪了？！这种时候，不应当同他辩起来吗？真理越辩越明啊！
一口气没缓过来，昭回差点儿被气得厥过去。
道心已毁，柏麟自然不存生志，还口口声声要“削去神格，散去神法，以慰苍生”。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她才不要这个傻乎乎的阿耶！还她英明神武、睿智无双的阿耶来！
“这是个噩梦！我还在梦里！”
小帝姬狠狠地闭上了双眼，企图自欺欺人，“我一定是还没睡醒，快点醒过来！快点醒过来呀！”
可她既无形体，自然也没有痛觉，不过是徒劳罢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不行！这到底是她阿耶，她怎能看着他被这群神人妖魔作践折辱？她得想个法子……
忽而，周身一股震荡，伴随着腾蛇、司命和四大神兽的惊呼：“帝君！帝君——”
昭回仿佛被置于无数暴虐的乱流中心，它们纠缠绞盘，那些由内而外爆发的强大力量挤压着，割裂着，撕扯着她的魂灵，无法言喻的急剧痛感侵袭而来，几乎要将她本来无形之体一寸一寸地更加碾碎成末。
除此之外，一股悲怆、绝望、低迷的情绪没顶涌上，这股情绪仿佛是她的，又仿佛不是她的，淹没得她愈感窒息。
“啊——”
她在漩涡中心，不由自主地发出了痛苦的疾呼。
紧接着，昭回感觉自己的魂体一轻，身子就轻飘飘地跌落在地了。
“我，我回到自己的肉身了？”
小殿下趴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摸摸脸，摸摸手，又蹬了蹬腿，喜极而泣。
“呜呜呜，阿娘保佑！阿耶保佑！”
昭回的出场方式可谓惊世骇俗，震惊三界。
殿内的神人妖魔一众，包括柏麟在内，俱是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个自他散去神法之时从他体内分割而出的少女。
她自然很美，瑰丽高华，姿容犹如日月交相辉映，着一袭奇异红裙，足铃叮当，灵动耀目。
当她出现的时候，整个中天神殿都因此更添明亮光彩。
“只是……总觉得，这张脸，莫名有一些熟悉啊。”司命跟腾蛇暗自嘀咕。
“小姑娘，你是谁？又为何会借由柏麟的身体现身？”天帝问。
她冷哼一声，无视他探究的目光，径直跑到她阿耶身边去。
“白、白了？阿耶，你头发怎么全白了？”
“你怎么那么傻啊！你这样，阿娘是要生气的！”
柏麟紧盯着凑到他跟前揪起一缕白发满脸懊恼悔恨的小姑娘，神情恍惚，“你……你是谁？”
“我是焯焯！我是你和阿娘的女儿！天界的昭回帝姬呀！”
昭回三言两语将她为何出现在此的前因后果与他讲了个明白。
“我的……女儿？可我，我既修无情道，又怎会娶妻生子？”
司命在一旁打量了半晌，忽地破涕为笑，“帝君，您再仔细看看，依我看，小帝姬这鼻子，这嘴巴，可是和您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啊！”
柏麟原本了无生气，意志消沉，只一心求死。
可是如今看着眼前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灰败的面庞竟渐渐恢复了些神采。
来自血缘的天然亲近感促使他小心翼翼地抬手，隔空描摹那似曾相识的眉眼，这种突如其来的欢喜投入他死水一样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柏麟仍有些不敢置信，“你真的是，我的女儿？”
昭回拉起阿耶的手，小指一勾，一根金灿灿的亲缘线就明晃晃地出现了，正牵连在了他二人的指端。
“你瞧！”
她得意地屈了屈小指，那金线便也随之勾动了柏麟的指尖。
铁证如山，满堂哗然。
柏麟心神巨震，如果……罢了！
到了这个关隘，神格也废了，一身神法也散了，权柄荣耀是浮云遮眼，护三界众生是自作多情，极悲之后又生喜，到底苍天怜悯，他亲缘未尽。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柏麟慨然一笑，“好孩子，阿耶做了错事，这便要入轮回，以身赎罪了，你……”
临行前还想再多嘱咐几句，求帝尊多照拂她，哪知小姑娘一把抱住他的左臂，打断他的话：“阿耶你糊涂啦！你做错什么了？赎什么罪？！”
昭回语气一转，面向这一众神人妖魔，厉声质问：“我倒要问问诸位，千年以前，是不是阿修罗一族野心勃勃，妄图颠覆三界，因而攻打天界在先？！这是因！是也不是？！”
众人怔愣片刻，点头称是，罗喉计都皱眉不语。
“那天界众神是一干酒囊饭袋，天帝老儿尸位素餐，撒手不管，以致天界节节败退，我阿耶不得已才狠下决心，改造魔煞星，力挽狂澜，保住了三界在后！这是果！是也不是？！”
这是事实，殿内的神仙纵使脸色难看，却也无法矢口否认。
“既如此，那我阿耶做错了什么？以三界众生度量，他错在何处？！他不仅无错，还于此寰宇大大有功！”
司命深以为然，“对呀！对呀！很有道理啊！”
四大神兽瞥了眼玉阶之上脸色微沉的天帝，心中暗暗为小帝姬捏了把汗。
她有理有据，在场之人无可辩驳。
柏麟担忧地注视着女儿，欲要开口，却被她没好气地横了一眼，“阿耶你莫要插嘴！”
罗喉计都冷笑一声，“那柏麟灭我阿修罗一族！又将我肢解，如此惨绝人寰之事也可以一并抹去吗？！”
昭回正色答道：“为了维护善，为了铲除恶，为了不使正道沦丧，为了捍卫公理正义，我阿耶竭尽所有，尽了最大的努力。阿修罗不修己德，祸乱三界，乃乱起之源，我阿耶又怎会对你们有愧？纵有瑕疵，也不过是他斩草不除根，以致春风吹又生罢了！”
罗喉计都仰天大笑，神情狠戾看向她，“好啊！不愧是柏麟的女儿，小小年纪，于狠毒心肠上与他如出一辙。你这般护着他，索性你父女二人一道入了轮回，也好有个伴儿！”
“焯焯！莫要再多言！”柏麟焦急地拉过女儿，将她护在身后。
见到如今满头白发，神体衰弱的老父亲，昭回心中酸楚无比，更是恨极了魔煞星和天帝这两个祸头子。
“罗喉计都，我也不妨告诉你实话！”
“我阿娘曾言道，所谓阿修罗一族，有天人之福，而无天人之德。以贪念嗔痴作血，以愚昧妒忌塑身，生来便逞凶好战，如斯种族，可享长生之寿数，却注定不得善终！此乃天定秩序，焉能更改！”
罗喉计都神色一变，“胡言乱语！什么天定命数！那日我王本欲退兵……”
“罗喉计都，你扪心自问，即便我阿耶不对他们痛下杀手，你那些攻上天门，眼见至尊之位唾手可得的族人，就当真能及时止损？你的族人们可能保证永不兴兵戈？”
“阿修罗天性如此，若你们掌握天界，绝无可能善待众生，最终也会留下个自相残杀，征伐不休的烂摊子。况且，你也曾杀过无数天兵天将，可有脸提什么血海深仇？”
昭回步步紧逼，言辞利如刮骨钢刀，诘问得殿内之人面色惨白，堵得罗喉计都无言以对。
柏麟看着她，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儿，以一己之力在为他据理力争，他一颗心柔软得不像话。
足矣，足矣！有女如此，足慰神生。
却听她话音一转，直指天帝，“一旦我阿耶当日心慈手软，如今，这天界主宰的尊位，怕是早就换人坐了吧？”
在众神眼里，这小姑娘此刻可是将他阿耶的“阴阳怪气”学了个十成十。
果然是帝君亲生的！司命看得老怀甚慰。
天帝也不生气，只是循循善诱，“小丫头，你年纪尚小，不曾明辨是非。须知万物为空，则三界众生平等。你父亲屠修罗一族，释放生死海，种种恶行，违逆天道，铸下大错，无可挽回。”
昭回负手而立，朗声问他：“天帝，你修无为道，又说众生皆为空，三界也为空。那么，你是认可万物生灭，缘起缘消，因缘际会，其根本都是‘空’喽？”
“不错。”天帝答。
“那么，你也认可‘万法皆空’？”
天帝略一思索，又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好！好！好！”她连连击掌，笑不可遏。
“小丫头，你笑什么？”他一脸不豫地看着她。
昭回轻轻抹去眼角溢出的泪珠，她的双颊因这笑而宛若珠玉生晕，美不胜收。
“我呀，笑天道无眼！笑天帝你，不该做这天界的天帝。我笑你合该去那须弥山上，阿弥陀佛座下，做一尊无为而治的天帝菩萨呢！”
“因你所持的不是天道，是佛道！你道心不正，焉能坐这天帝之位？焉能挟天道以令诸神？”
女儿的话令柏麟大惊失色，他紧紧攥着她的右手，欲要令她住口，然而甫一张口，才惊觉不知何时竟被女儿下了禁言咒。
昭回并指如刀，直指苍天，神情庄重又凛然，令人生畏。
“天帝，自此刻起，尔不再是天帝！”
整个寰宇都因她的这一句话而震动了。
从混沌深处延伸出了无形可怖的威慑，它使得一切的光与暗，一切的意识与非意识，都被扭曲缩微至一粒芥子的大小，又由此无限地膨胀，直至它轰然爆发的那一刻，万物众生，六道生灵的脑海中从此潜移默化地牢牢铭记住——天帝不再是天帝，三界至此无天帝。
无人能解释这一认知何时出现，为何而出现，他们却心照不宣又理所应当地将之奉为至理名言，仿佛亘古以来本就如此。
昭回开口的那一刹那，天帝忽然心生不详，他在倏忽之间窥到了对方的用意——这死丫头方才竟是在引他辩经！
他惊惧交加，可已然迟了。
言出法随。
那源于天道的馈赠，充盈于天帝体内的秩序法则之力，在一霎被强行抽离，余下的仅是他半身本源神力。
“你……你！”天帝身形一晃，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什么极其恐怖可怕、匪夷所思之物。
这一幕惊天变故着实看得众人瞠目结舌，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心中也被植入同样的认知，这种直面未知力量的惊骇使他们头脑空白。
禹司凤当先跑上玉阶，扶住了天帝，褚璇玑和她的凡人亲友同时怒喝：“妖女！你做了什么？！”
昭回为柏麟解开禁言咒，挽着一时心绪混乱、双目无神的老父亲，望向他们的眼神甚是清澈无辜。
“天帝说他修无为道，想来是不耐烦管着三界了，那我做一桩好事，替他舍去这个包袱，又有何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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