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

魏无羡是第二日到清谈会的。

堂中一片肃穆，落针可闻。蓝忘机坐在位子上，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玉佩，让人瞧不清眼中的神色。

“魏婴魏无羡来了。”不知道是谁在堂外喊了这么一句，堂中这才有了些私语声。蓝忘机顿了顿，将玉佩收好，这才缓缓抬头。

秋季的晨露从天边沉沉的压了过来，东边的日头依旧红红的一轮，壮大宏丽却没有半分半分温度。

还没见到那黑衣人的一片衣角，就能听见玄铁拖拉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响声。

“铮……铮……铮……”

人们抬眼去看，只见清晨的阳光将一截瘦削的身体拉出了长长的一道影子。它随着那刺耳的金石摩擦声缓缓地滑入了屋内，紧跟着他们踏进来的，是一双漆黑干净的长靴。

“你看，那个就是魏无羡，以后与他远一些，记住了吗？”

“哼，草菅人命的魏贼。”

“他就是魏无羡啊，这小美人还长得挺好看的。”

“四年前就该死的了，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魏公子……”

说实话，这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实在是大的过分了些。即使是像魏无羡这样没有任何灵力加持，也依旧可以听清他们的言语。

魏无羡闻言也没什么表情，只挑了挑眉，神色却半分不动。

“含光君……”蓝思追颤抖着声音开口，想来是真的怕魏无羡又出什么事。

蓝忘机的眼神半分都没有留给蓝思追，只定定的看着魏无羡，看着他如何昂着头一步步走进大堂。

魏无羡的手脚上都拷上了比他小臂还要粗的玄铁锁链，脚上的链条上还挂了一个铁球以作负重。他用左手攥住了一段的锁链，像是不想被让这铁链压到他痊愈不久的右手上。

魏无羡瘦削的背脊固执的绷着，像是个勃然的墨竹，遒劲挺拔。或许是受这铁链的限制，他的步子却很是缓慢，倒真还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

蓝忘机看着魏无羡瘦削的身板心中忍不住担心，什么时候一阵风来，这铁链就可以将他压垮。

魏无羡也实在是太瘦弱了些。

而当事人魏无羡却对他的这些想法丝毫不知。他抬眼看去，一片不怀好意的眼神钉在他身上。魏无羡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这些眼神：太过露骨，也太恶心。

魏无羡站定，缓缓抬眼看向坐在他旁边的一排排家主，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些不一样的眼神。

蓝忘机怔了怔，微微的蜷起了放在膝上的手。他从未见过魏无羡这样的神色：明明脸上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眼里却却像一只孤鹰一样狠狠的盯着眼前每一个人。

蓝忘机紧紧皱着眉头，微微的抿起了唇，仅仅是那一瞬，他也相信他会永远记得魏无羡的脸色。蓝忘机能看见魏无羡眼里汹涌的杀意，即使只是那么一撇，即使只是那么一瞬间，他也能感受到魏无羡沸腾的感情：

魏无羡是恨他们的。

蓝忘机没能接到魏无羡的眼神，但是他依旧能感受到一阵寒意。也就在这时，那个领路的人朗声说道：

“启禀各位家主，魏婴魏无羡带到。”

这个时候，那聂家管家适时地从旁边站了出来。他向大家行礼致意之后，便走到了魏无羡跟前。

魏无羡歪了歪头，见着这人有些疑惑。这似乎是聂家的人？

他随后转身向大家致意道：“此盅，乃是我先祖留下的鉴定法宝。只要将被测之人的血液滴入其中的清水中，血液的颜色便会发生改变。修习金丹剑术者，其血化为金色；修习鬼道者，其血化为紫红色；若并未修习术法，则血为将溶于水中，即为无色。为验其真实性，在下先为大家演示一下。”

紧接着那位聂家管家划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滴入盛满清水的盅里。那滴血没有散开，只慢慢的下沉，在碰到底部的那一瞬，就立刻变成了金色。

“如大家所见，在下所修的术法为剑术，接下来便是魏公子了。”

“魏公子得罪了。”那人低声向魏无羡说道。可是眼前人在说怎么，魏无羡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他的眼里就只有那人手中擎着的那个盛满清水的盅。

这个盅，他曾见聂怀桑拿过。聂怀桑说这只是一个好看的杯子，却没想过这是聂家祖传的法器，而且他也曾“不慎”划破自己的手。魏无羡的眉间轧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子，心中却一阵阵的发凉，聂怀桑是不是早在云深的时候，就知道他是灵怨双修了……

一滴鲜血缓缓的划入盅内，随着整个盅内的清水缓缓变成透明，堂内也响起了低沉的私语声。

待魏无羡被带下去之后，整个大堂就陷入了一阵喧闹：

“魏无羡这就没事了？”

“聂家管家都出面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吗？”

“没想到还真的不是魏无羡，难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些修习鬼道的？”

“既然不是魏无羡，那究竟会是谁和聂先宗主有深仇大恨呢？”

“谁知道呢？不过魏无羡的血最后居然变成了透明，他难道没修剑道？”

“这绝不可能，谁不知道魏无羡使得一手好剑，他那佩剑随便可是难得的绝品灵器，若说他不修剑道，这绝不可能。”

“只要体内有金丹，就能算是个灵修。说不定是蓝家的什么术法将那金丹也封住了？”

“管他呢？那蓝家的封印出神入化，谁知道魏无羡他能这么样呢，这又不是我们该关心的。”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魏无羡作恶多端，但是他这姿色…嘿也是一绝啊…”

“对对对，这不是前几日最近各大世家办了个坤泽选拔，刚刚这魏无羡可是碾压这三大世家所有坤泽，卫冕冠军啊。”

“切，莲花坞早就从世家中除名了，魏无羡这算哪门子的世家坤泽啊。”

“说的也是，应该是统计的人弄错了，但是我刚刚瞧着那人的姿色，也确实配得上这个名号。只不过是个被标记过的，可惜了，啧啧啧。”

“孙长老，请您慎言！”蓝思追沉声开口，人们僵着身子循声望去，便看见了一脸不悦的蓝忘机。那位被唤作孙长老的人缩了缩脖子，悻悻的看了蓝忘机一眼，张了张嘴，却也没说什么。

他怎么忘了当初标记魏无羡的正是蓝忘机。

“额，含光君……”

蓝忘机只瞪了这些人一眼以作警告，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宴会，只留下这些宗主在那里面面相觑。

“孙宗主，你怎么这个时候说这些东西啊。那蓝忘机四年前不是……”

“切，我又没说他。他还真把自己当仙督了不成？一天天摆的什么架子，一副臭脸给谁看……”

屋外，清晨的湿寒已经尽数散去，可是天却阴沉着，蒙蒙的罩住了苍白的秋日。蓝忘机垂着眸一步一步的走下长长的阶梯，鞋底磕哒磕哒的敲在了洁白的地砖上，发出了一阵阵清脆又单调的声音。

蓝忘机在殿前站定，面无表情的看着整齐的站在殿外的世家子弟，心中却不由得泛起了一阵阵恶心。

蓝忘机从小收到的教育便是诛妖邪，立正法，坚守正道，无愧于心。

而刚刚里面坐着的那些人，和现在站在门外的这些人，是他一生都要坚守的阵营，是他一生都要守护的立场。

他们所代表的是众生，是芸芸，是锄奸扶弱的“弱”，是除暴安良的“良”，是正义，是正法，也是世间所有的良善。

这是再寻常不过也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也是毋庸置疑的真理。可是现在，蓝忘机却对此产生了巨大的排斥。

他似乎记得，当他知道身上背负着惩恶扬善的责任的时候，他的内心有多少欣喜。他也记得当他第一次行侠仗义，为百姓除去邪祟的时候，他的内心又有多满足。

他年少时的初心似乎不是只为了和这些人虚与委蛇的，也不是为了和他们一样，用尽一切恶意去揣测一个无辜之人……

如果他的一生都要为保护这些伪君子活着，都要和这些人为伍的话，那他的人生也太过悲哀了些。

蓝忘机的呼吸猛地颤抖了起来，他的脑海里猛地不受控制的想到了一个人：魏无羡。

他是正义之人口中无恶不作的奸人，是被所有良善之人唾弃的存在。他是邪，是恶，是所有灾难的源头，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也是他已知所有的正义的对立面。

蓝忘机知道他所有的罪恶，也清楚他所有的脆弱。

可是即使这样，他也照样是那个魏无羡，那个曾经至纯至性，至真至善的魏无羡。

人又怎么会变得这么大呢？

蓝忘机突然觉得，魏无羡也是和他们一样的矛盾，一样的对立。奇怪又纠结。

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单纯又世故、善良又邪恶的人呢？

“含光君，您有什么吩咐吗？”被蓝忘机叫住的侍从恭敬的向蓝忘机行了一礼，而后问道。

“魏无羡在哪，我要见他。”

“呃，魏……魏无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