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没

也许要被淹没了。

跟丢了，当枝子视线里的那一抹白色消失，她下了这样的结论。

枝子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远离了喧闹的小镇，寥寥无几的人停留在路边，偶尔寒暄几句。

一对年纪偏大的母子远远望见枝子落寞的身影。

夏夜，掠过一丝凉风，几片落叶坠在枝子肩上，她却动也不动。某种见到人就会惊起飞走的鸟儿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枝桠之下安静的人，踩在枝头跳了几下，弹下两片绿叶。

这个16岁女孩肩上背负的，又多了两片绿叶。

那姑娘怎么回事，白发老人的眼角堆起皱纹，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小心翼翼的指着枝子问道。

也许只是在乘凉的呢，能怎么回事。高大的男人揉了揉眼睛，并不在意路旁的女孩。

但当他们路过枝子身边时，男人瞬间清醒了。

枝子长长的睫毛遮挡住无神的瞳孔，一下也不眨的注视着脚尖，双手握成拳无力的垂在双腿两侧。

少女双肩上几乎已经落满叶子，绿叶或是枯黄的树叶，全都叠在她的羽织之上。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枝子的脚边长满了杂草，最高的到了枝子胸前，再加上她双肩上的树叶，她都快于夜色融为一体了。

不得不说，如果恶鬼在这种地方潜伏着，那一定很难让人发现。

幸好还有旅店亮着灯，不然这姑娘就算是僵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的——白发老人这样想着，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走进枝子。

“小姑娘，你还好吗？”老人丝毫不理会身后儿子的惊诧，放轻了语气，笑容友好。

他们必须死吗？枝子还沉浸在悲伤之中。

除了让凛代替炼狱先生去死，就没有其他的方法吗？枝子就什么忙也不能帮的上吗？

她开始质疑起自己的实力，质疑自己从始至终坚持的信念。

消灭恶鬼，就只能以死亡为代价吗？

如果恶鬼永远也无法被消灭呢？他们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呢？

父亲，母亲，匡近，香奈惠前辈，还有很多很多数不清的先辈们死在了恶鬼的手中……

他们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姑娘？小姑娘！你还好吗？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老人站在不远处，布鞋轻柔地踩在草地上，她也不敢离得太近，以免打扰到枝子。

枝子竭力克制住流泪的冲动，呆呆的摇了摇头。

枝子茫然地将双眼瞪的很大，里面装着浓浓的哀伤。

在老人的眼里，她必定是个平日里很乖巧懂事的孩子，至于为什么立在这？老人也替她想到了很多借口。

比如她刚步入青春期，暗恋上了男孩，但那个男孩在今天娶了其他的女孩，他们之间不会再有结果了。

也许她出生在一个悲惨的家庭，一直很宠她的父母因为贫穷不得不将她卖给富有的地主。

如果枝子知道这位面目慈祥的老人有这么多的想法，估计会极力憋着笑解释吧。

而老人也并不清楚，这位看起来乖巧善良的少女其实夺走了许多鲜活的生命，其中包括一个雪夜中拼命求生的人类。

清浦枝子“不……没事的，谢谢您……对不起，让您费心了。”

枝子刚开口就把老人和那男子吓得一激灵，她的声音太过沙哑了。和她露出柔意的双眸似乎是两个极端。

疾病已经蔓延到声带了，她的声音会越来越粗哑难听。

沉沉的，每一次发音都无比艰难，就像是从地狱深处传出恶鬼的索命之声。

男子甚至能想象到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朝他抓去。

因此他厌恶的横了一眼枝子，快步走上前抓住自己母亲的手臂。

“快走吧，别多管闲事！人家都说了没事了。”他的语气很不耐，但是悄悄朝枝子投来的畏惧目光还是出卖了他。

他在恐惧。

为什么？因为他看见枝子羽织下的日轮刀了吗？还是说，他在惧怕枝子手臂上暴露在外的狰狞伤痕？以及，脖颈处的勒痕？

枝子愣住了，拽了拽羽织，希望羽织能够遮挡住那些可怖的东西。

她目送这对母子离去，颇有些苦涩的抿了抿嘴角。

被吓到了吗？被这样丑陋的枝子吓到了吧。

真是不好意思呢，辜负了别人的好意……

枝子的眼里又溢出浅浅的悲伤来。

她做错了什么呢？错在诞生于这个世上吗？还是错在没能凭一己之力赶跑这该死的疾病呢？

她的内心又开始疯狂滋生细菌，恶毒的怨恨疯狂生长着。

寂静的夜，突然传入枝子耳中的尖叫与嘶嘶的声响极其怪异。

是只有恶鬼才会发出的那种粘腻又恶心的声音！！

枝子的瞳孔猛然放大，身体快大脑一步飞奔了出去。

不能让他们伤害到刚才那对母子！

挥刀战斗！她的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那对母子没有走出多远，一路上都留下了与恶鬼搏斗的痕迹，两人尖锐的叫声伴随着恶鬼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嚎叫传入村子内。

已经有村民扛着锄头菜刀一类可以防护的用具跑了出来，急匆匆循着声音的来源赶去。

“哎，那个丫头！”没跑出几步的老村长拄着拐杖，准备喊住枝子。

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能帮上什么忙？

枝子来不及解释，握紧日轮刀冲向那对母子离开的方向。

刚才的男子被丑陋的鬼禁锢在身下，长刀卡在恶鬼的嘴中，他拼命挣扎着，快把一口牙都咬碎！

村民陆陆续续赶到了，但大多数都一脸惊恐，不敢上前。

常年在山林里生活的村民们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东西”，身上的肌肉纹理奇怪不说，还异常的强壮！

头上长有犄角，肤色怪异，一口獠牙在月色照耀下反射出光辉……

那个高大的男人都被按在地上了……他们能帮上什么？

“救命！救救我的儿子吧！！”白发老人哭的一脸横泪，扑在村民的脚下哭嚎着。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叹了口气，他们不是不想救，是救不了啊。

这里的村民一般是很乐于助人的，但同样的，他们也很惜命。

他们的家里都还有年迈病弱的父母，有的孩子还不会走路——如果他们就这样死在这里，家里就失去了支柱！他们不能帮忙！

白发老人见呼救没用，只好爬到恶鬼身边，一拳拳砸在恶鬼身上，被一脚踹翻。

人群里面的几个年轻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扛起菜刀冲了出来！

老人们来不及拦住，又不能只让年轻人冒险，只好也跑去帮忙。要是这群孩子出了什么事，他们村子可就要没落了。

眼看着黑色的爪子就要割破男子的喉咙——

清浦枝子“风之呼吸·五之型 寒秋落山风！”

男人怒吼一声，从恶鬼怀中挣脱。

村民们见枝子与怪物搏斗起来，尽量都远离了他们。但也没人再敢去查看那对母子的伤势，万一他们也变成那个样子怎么办？

顷刻间，恶鬼的脑袋掉落在地。

男人匍匐在地，大口喘着气，过了一会儿又扑到母亲身边查看她的状况。

确认母亲没有受伤后男子便趴在地上休息，几乎昏厥过去。他现在剩余的力气已经不够支撑道谢这件事了。

枝子也跌坐在树桩边。

面罩在战斗中被撕扯了下来，不知被扔到了何处。

在剧烈的喘息中，她攥紧了胸口的布料……难以呼吸了。

在今日之前，病症还不会影响到呼吸法的！！她不甘心！

按照疾病现在的发展速度，她可能根本坚持不到炼狱先生出任务当天！她去了也无法挥刀，只能帮倒忙！

她不甘心啊！

泪水不自觉的从脸颊划过。

她从来都是一个软弱的人，泪水对她来说一点也不稀奇。

只是，这样软弱无能的家伙，到底为什么会加入鬼杀队呢？

枝子贪婪的呼吸着，耳膜鼓动的频率慢下来，勉强可以听见村民们叽叽喳喳的讨论。

时间流逝着，摸不到看不见，但枝子清晰的感觉到，它正从自己的指缝中溜走。

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枝子加大了握在刀柄上的力度，垂着头，希望碎发能够遮挡住她的面庞。

不要看自己啊……和恶鬼一样丑陋的面庞，在人们眼中，和恶鬼无异吧……

“喂，不要紧吧？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谁知道呢。不过，话说，这个小丫头片子为什么会带着刀啊？而且看起来还用的不错……”

会不会是什么不安好心的家伙呢。村民没有说出来，他们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忌惮这个持刀杀死怪物的女孩。

“可是，”村长犹豫地走近枝子，“这个小丫头把怪物杀掉了……”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专门到偏僻山村偷盗孩子的人啊，村长这样想着，又走近了两步。

“喔呦，您不会是老糊涂了吧？”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讥笑着，扯着自己儿子陪村长一同走去查看。

“偷盗的人不得装的像些？那丫头一看就用刀很厉害，不是来偷孩子的还能是什么？”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前几天还有几个畜牲来偷孩子！要不是我及时发现……”

“咱们村子可就断后了！”

枝子模模糊糊眯着眼，感觉到左眼的视网膜上有一块巨大的光斑，挡住了大片的视线。使劲眨了眨眼，光斑还是没动。

啊，说起来，他们不是一个村子的吗？为什么说话还带着火药味呢？

枝子吸了吸气，她清楚的感觉到，几个人正在悄悄靠近自己，其中一名胆大的小伙子大步跨过草地，凑近自己。

她其实并没有受伤，那种强度的鬼根本伤不到她，痛哭只是源于病痛罢了。

“啊... ...！啊啊啊啊啊啊！！！！”

那小伙的嚎叫声刺耳又尖锐，惊起一大片鸟儿，村民们也纷纷后退。

“那个丫头... ...！是不是也要变成怪物了！”咚得一声闷响，年轻的小伙跌倒在地，双腿不受控制的颤抖，左手则支撑在身后，右手不断向后抓着什么。

“什、什么！！”中年男人蹲下身强行按住小伙子的肩膀，伸长脖子想要看清枝子的面容——

也许要被淹没了。

永无止尽的向下坠去，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没有人会来救你。

我快要，不能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