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对,不要怀疑。就是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山体里很热,再加上方才一番激烈的打斗,两人身上都是湿的。汗水在他后背上洇湿了一大块,像乌庸国地图上那个人脸。
“我从你身上,才刚刚体会到乐趣。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想听的话。”他逆光站在阵眼几步远的地方,深色眼睛中有着可怕的,天神一般的东西,“从哪里开始好呢,火山爆发吧,从桥断的那一刻起,我相信,我就有了新的使命。解决完那些废物,我想过收手。只是你,为我的使命带来了延续的火种。”
“什么使命?”他听见自己说,“血洗铜炉山?把乐趣凌驾于别人的痛苦之上?还是欣赏他们匍匐在你足下,如蝼蚁般的惊恐万状?而这一切,都是以——乌庸太子的名义?”始料不及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勒住缰绳,这些话就通通跑出来。它们跑出来了,他越线了。活着走出铜炉山的希望随着这些话溜走。
在他的脸上,诧异的神色如雨夜的燕子般一闪而过,“我觉得这毕竟算是享受。”他冷笑着说,“而有些事情,是你这样的叛君之臣永远不会明白的。”
胸口疼得半天没缓过来,大概是断了的肋骨又戳到什么地方了,希望不是脏器。他脸上很不好看,只是为了继续下去这个话题,还是咬牙追问:
“比如说?”
他眉头一锁,“比如为你的国家,你的君主骄傲,哦,既然已经明确了关系,那么你的天职就是服从,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我说进,你就得义无反顾地闯进去。”
“你没有选择权。哪怕我要你去死。”他蹲下来,昂起头,凝望着本应是一片天幕的崛顶。“说真的,我不想杀你,有的时候,你确实是个可以称得上是不错的挚友。”
梅念卿闭上了眼睛,胸口重而急促的咚咚声被无限放大,仿佛心脏外面的不是他,里面的才是。可这无可置疑的心跳声却让他再一次有了一种虚妄又困惑的感觉。
”但是你知道的,这个人间就像一座堆满垃圾的华丽大殿。总得有人把这些垃圾请走。”
这种感觉依然很清晰,好像体内另一个梅念卿在不经意间悄悄冒了出来,一下子占据他的身心,然后慢慢地蚕食鲸吞。于是,他的整个思绪都随着“他”调动起来,仿佛一个永动机,在无休止地工作,怎么也不肯停下来。
这种感觉让他惶恐。
“那就是你在铜炉山做的?请走垃圾?”
“准确无误。”他不知道梅念卿指的是那些神官还是乌庸国人,也许都有,但在他眼里也没什么区别。
“在中原,人们有另一种说法。”梅念卿微微睁开眼,“他们管这个叫,草菅人命。”
“真的吗?”他的眼睛一亮,“草菅人命。我喜欢它。我喜欢它的发音。”
“你到底想要什么?”
“草菅人命。”他喃喃自语,咀嚼着这个词组。
梅念卿还要开口,他伸出一只手制止他。“不,你不用提问,也不用说那些可笑的废话,”他猛地站起来,双眼在亮处依然熠熠生辉,高傲与怜悯的光芒暴露在空气中,一种压迫感迎面而来,“你不会懂的。永远都不会懂的。对于我,我并不感到悲哀,因为你——让我发现了我的力量。梅念卿,是你,为我的戏剧增添上最完美的一幕。当我还在对这个游戏意犹未尽的时候,是你给了我继续下去的理由。”他仿佛被自己陶醉似的轻声道“神武大帝?还有比这更刺激的么?相信我,梅念卿。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会成为一段传奇,每个人都会记住我,敬畏我,无论多少年后,只要人们想到乌庸太子,他们都会战栗,战栗!”
那几个字仿佛从他的胸膛喷薄而出,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垂下薄薄的眼皮,居高临下地看着梅念卿,继续道:
“你知道他们要拿我生祭的时候我有多害怕么?”他微眯双眼,下颚稍稍抬起,仿佛在回味那个令他亢奋不已的情景,“可是我发现,杀死一个神官并不比踩死一只蝼蚁困难。他们平时趾高气扬,他们平时蔑视我,嘲笑我,把我视为微不足道的废物!可当他们在我股掌中的时候,你看看他们的样子!!!”
紧接着,他轻声道:“没有人可以羞辱我,一丝一毫都不行。”
梅念卿倒抽一口冷气,“所以呢?只是因为这些?好,按照你的逻辑,菊思他们又有何过?因火山爆发无辜枉死,不明就里的受害者又有何过?他们什么都不明不白,又怎么羞辱你了?”
“不,亲爱的,你不必向我质问什么。我曾经以为你比他们要聪明,但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这些道理你不懂吗?不,你比我更懂。杀人往往不需要理由,杀一个和杀十个,在所有人眼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你知道,我最反感的就是你们这副道德家的嘴脸,你想为他们申冤吗?他们不需要,如果他们需要申冤,应该在绞刑架上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
梅念卿的瞳孔骤然收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感觉到,这个长期以来,他自欺欺人地以为无比了解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这种感觉甚至比自己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感觉还要真实数倍: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臆想,也不会凭着他主观上的否定就能蒙混过关。魔气与灵光缭绕在他周围,让他的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畏的气息。”
“你,你疯了。”梅念卿非常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尽管没什么用,牙齿已经开始打战了。
“我没疯。”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脸上是一副戏谑的笑,“当你们察觉到别人已经强大到你们无能为力的时候,你们就会找一个你们能接受的借口说他疯了。可是你们呢?你们不害怕么?”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感觉真正疯了的是他自己,他情不自禁地微微哆嗦起来,他只能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你害怕了吗?”
微不可察的点头。
“那是应该的。”他说。
“你到底是谁……”他的脑海里循环着这个声音。
如果前一段时间让他去分辨这具躯壳下的人,简直是易如反掌。可现在的他一改平时的缜密清醒,不亚于惊弓之鸟,惶惶不安。
此时此刻,铜炉山在他面前就像摆好阵势的手术台,在这张皮囊之下,面无表情的乌庸太子像一把刀,笑里藏刀的心魔像一把刀,循循善诱的君吾像一把刀,面丧心病狂的白无相像一把刀,他们说过的话像一把刀,他们做过的事像一把刀,自己腐烂的回忆像一把刀…刀刀直戳心肺,魂撕肉扯,痛入骨髓。
真正痛苦的是,只有他能感受到,他们是一样的,又是不一样的。只有他能看到,他们的目光像天罗地网一样从上方盖下来,把他死死缠住,无处遁形,他将会像条被拉上甲板的蠢鱼,终于体会到了接触陆地的感觉,然终究逃不过力竭而亡的命运。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眼中重又变得凌冽,放出森然的冷光。
一股前所未有的冷。
“我是你们的神,梅念卿。”
那是一遍遍出现在他噩梦中的面孔,衬着两颗寒星般的眼睛,眸中突然闪出一丝近乎诱人的笑意。
“掌控一切的神。我可以随时给予,随时剥夺。”
他一步步走过来,仿佛猎手在走向自己的猎物。
就好像四周都是冒着寒气的冰山,正一座座向他飘过来,要把一无所有的他封冻起来。
“现在,你没有问题了吧。”
死寂。
他满意地笑笑,走上来,在梅念卿的脖子上拍划了一下,伤口马上流出血来。
空气中还是弥漫着淡淡的腥味,血液还是那样红渗渗的,还是那样“哒”的一声滴落到纹路上,蔓延开去。
有东西堵住伤口了。他想。
他又伸出手,亲昵地揉揉梅念卿的头发,然后把手移到他后颈上。梅念卿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几根凉凉的手指在后颈蹭动,换作平常,早就扭头一口把他的手咬折,现在他却只是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肩膀,扭过头,没有反抗,没有吭声。
只一下,链子的搭扣便开了。毫不费力地解下了那条血淋淋的护身符。
晃眼的玛瑙在眼中如剑光般一闪而过,脖子上顿时一松,空荡荡的有点陌生。
“没有用的东西——还是趁早扔掉的好。挂在身上,不重么?”他的语气很平缓,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怜悯和宽慰,似乎是在安抚他,又似乎还有什么别样特殊的意味。
他起身,在残缺的符文边缘停步。从梅念卿的视角,只能看到亮晶晶的东西在他手里一动,霎那便失了光华。
下面是岩浆河。
“太子殿下。”
“嗯?”
这是进铜炉山以来,梅念卿第一次叫他的全称,却让人分辨不出到底在叫谁,又或者,叫谁都是一样的。
他的瞳孔里是少有的空洞,声线也是少有的轻飘。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不,二十岁。
“如果是真的,如果能重启一次——”他低垂着头,不知是恐惧还是难受。荡散的长发恰好遮住了他的脸和颈,于是只能听到颤抖的声音从散发间漏出来:
“你还会这么做吗?”
你,我,还会这么做吗?
一身白衣,山巅上逆光而立的背影;皇陵旁剧烈耸动的肩膀;月华下两个打牌的影子;龙庭中婉言谢绝的侧颜;迷糊中急切的声音:别睡,马上就到了;抱起来像大猫一样暖暖的身体;内海里那声叹息:哪个说你要被天道处罚,我第一个不答应;平静而决绝的目光,那是你的世界,与我无关…
我再蠢,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三次。我不会,你也不会的。
“你希望,那我便会。你不希望,那我便不会。”
虽然这是句废话,但他的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溢出来,此刻他是跪坐着的,看起来很像是对面前这个人忏悔。
他不必解释什么,因为在这浩瀚人世中,有些悲伤是无法言喻的。悲哀默不作声久了,显露出来将会一发不可收拾,这隐隐的伤痛就像是冰川下的暗流,白日里安稳如归,夜深时暗自汹涌。
片刻,他提步便走,只淡淡留下一句话:“给个忠告,别反抗,很快就好。”没人回应他,他闷着头,马上要出阵了,才听见一个嘶哑的,带着鼻音的声音:
“如果轮到我了,如果下一个是我。能不能在我没有知觉的时候,一击毙命。”
尽管梅念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势在必得。
“不会让你死的。”回音渐渐消失。
只说他“不会死”,没有主语。
表达的很清楚,梅念卿却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他平复下来,告诉自己,这是自己的作为带来的后果,禁果,恶果,没资格怨任何人,而他的选择无可厚非,这很正常,非常正常。要怪只能怪自己天真。
先前提到过的,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环节,就是这个阵法,被他转移到通天桥桥身上。
他没有被封闭脉门,法力储备完全充分,也就是说,他几乎不用动手,就可以用法力把阵眼打爆。没错,打爆,就像手枪近距离打爆人头一样,只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
想到这里,梅念卿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心脏怦怦乱跳。是啊,只要把这个害人的东西毁掉,他就算完成了任务,外面肯定有神官在等候了,到时候,破解法力场只是时间问题。而且…说不定…这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突破点,说不定法力场与此阵相通…
诱惑极大,困惑更大,任谁都会忍不住迟疑。
纰漏百出,疑点重重。
你在跟我赌什么?
然而梅念卿已经疲倦到无力去分析他的意图,也不想再思考这件事了,他甚至希望这个人能马上出现在自己面前,就算被他现场灭口也无所谓了。
他吃力地站起来,动作牵扯到颈部肌肉,微微发酸。他无意识地遥望桎梏般深远的山屿上空,不由得有些眩晕。大概是贫血所致。
眩晕过后,他的头脑愈发清醒。换位思考,如果他是他,最保险也最省心的方法当然是把他打晕,哪怕打死。但是因为某些必要条件,他必须是清醒着的,活着的,并且,他需要他的血,这些是可以肯定的。
被熔岩上方的蒸汽蒸了挺久,大汗淋漓,汗水顺着他的额头,鼻梁,鬓角,下颔流过,却也痛快。他拖着几条纵横交错的玄铁链,慢慢移到边沿的位置,用后脑一一触碰——不,不如说是试探,挑选那些冰凉刺骨的石块。
抬头,是荒漠般高远的穹顶。低头,是几十米乃至百米的高空。没有云彩,不在蓝天,只看到满池的怨灵不停地游动。一个个瞪大了恐怖的眼珠,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像是希望他马上就能掉下来,好往他身上爬。
你一定很高兴吧?
现在的你在做什么呢?或者,你已经做了什么?
你在回味这场精彩的戏剧吗?
当他感到一个嶙峋的棱角顶在自己的后脑时,顿了顿,向前探出头。接下来,不假思索地,猛地向后撞去。
头皮裂开的剧痛让他四肢无力,靠着桥栏的身体慢慢滑下来,后颈那一块热乎乎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血液和汗液把他的后颈湿的一塌糊涂。
浑身发抖发软,头痛和昏迷前的眩晕占据了他全部的感觉。为了不让伤口这么快愈合,他切断了法力传输通道。
做完这些,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冰冷的石桥上,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让我知道你是谁,就足够了。
让这一切,因我而起的一切,都结束吧。
“醒了?”
抬起头,还未睁眼,就是一片刺眼的橘红色光亮,仿佛眼皮变成了半透明的。他想抬手遮住眼睛,发现手能动了,身子却沉重的不能移动丝毫。
有热乎的液体在他的脸颊胸膛游走,滑落到地面上。
炙热的,流动的,粘腻的,甜腥的。
充斥着整个口腔。
梅念卿猝然睁开眼,一个俯身跪在地上,掐着自己的脖子,剧烈地干呕。
那暗红色液体刺激到胃,他只觉得一阵恶心,还要再吐的时候,一只手从天而降,捏住了他的双颊,迫使他打开牙关。
紧接着,另一只手覆了上来,悬在他的额头上。不知对方是不是别有用心,很快,殷红的血液小瀑布一样落下来,溅上眼角,啪嗒啪嗒地砸在鼻梁上,然后顺着眉间直下的鼻梁,才一路流进嘴里。
他真真实实被吓到了,试过挣扎,然而无一都是被呛出眼泪,喉咙像是被火蛇贯穿了一样热辣辣的,比闷了一口烈酒还要难受。
“都咽下去,对,就这样。”那温婉的声音在他耳边拂过,好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乖一点儿,好么?”
说着,他笑了笑,慈祥地用手抹去梅念卿脸上沾有残血和泪痕的污渍。那力道,仿佛他手里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只蝴蝶轻薄的翅翼,一不小心就会将它弄碎似的。
梅念卿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他能感受到这这人因为自己的乖顺而流露出的欣慰,能感受到他看到自己是个“好孩子”而由衷的愉悦。好似因为做对了事而被认可和赞许一般,然而他也为这种欣慰而陶醉。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十分新鲜的感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还有人会哄小孩一样安抚他。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也没想过这样的话说起来竟是如此好听。这让他措不及防,又兴奋不已。
他是清醒的,而正是因为他是清醒的,才不对劲。
这就像一个从不饮酒的人喝下生平第一口美酒,被呛得咳嗽不止,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但当他缓过来时,突然就闻到一股醇香从心底向周身扩散开来,这令他几欲昏睡,他醉了,不是饮酒过量,是心醉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作者有话直说:
之前有很多“作者有话说”里预告的情节…嗯,考虑上下文连起来读会ooc的非常严重,会让人尴尬的想一头撞墙上,所以大部分都删掉了,十分抱歉。
前几天又把后续情节在原有基础上大改了一遍,后面要重新码字,不过也不会完全脱离初稿,耐心等等吧。
Q1:全篇我都在用“他”代替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是殿下或心魔么?如果不是,那又是谁?如果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Q2:关于护身符,有什么想分析的么?
Q3:殿下和心魔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维持这个关系的前提是什么?(前文有提示)
Q4: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梅念卿却不动手?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难道他是怕死吗?
Q5:梅念卿是被什么刺激到了?还是被蛊惑了?亦或是其他?他认为这个人倾向于谁的可能性最大?
Q6:(压轴)他说的“不要反抗”和“马上就好”,指的是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还是,他已经做了什么?
插播一句:怎么说…我看他越看越像…山神?(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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