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梅尚侧过脸,对上一双在艳阳下澄澈空灵一如墨池般的眼眸,这眸中深不见底又清澈无比,说是一方深渊又是一汪清泉,眼中既是狞笑又是桃夭。
梅尚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撇开眼道:“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乌庸国这个国家,是命中注定要消失的。”一人从容启唇,信步离开,不知去往何处。
梅尚转身望着白衣背影,脱口:“你,想过离开乌庸国吗?”似曾相识的话语,一切恍若初起,此刻提问者与回答者却掉了个位。
“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因为我必定要离开,势不可挡。”
梅尚哑然,没想到是这种犀利的答案,他默默跟上太子的步伐,一言不发。
注定要消失,必定要离开。
猛地,他想起了什么
“你…还想埋没乌庸国?”
前面的人顿了一下,沉默也是一种回答,梅尚闭上了眼。
“劝你别把我想的那么闲,我倒是想灭城,我还想屠光上天庭,”趁梅尚发愣的当,他转过身来,“但我注定要离开,我没必要把精力花在这些东西上面”
“你还记得,你十七岁说的一句话吗?”梅尚没理他上面的精彩发言,自顾自地回忆起来。
“不想记,太蠢了”
“我不这么认为,那句话是什么来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太子显然懒得跟他废话了,自顾自地乌庸神殿废墟走去。
乌庸国毕竟是两千年前的古国,皇宫和神殿建设也没有非常华丽辉煌,却还是不难看出千年前皇宫贵族的奢靡之风,玉石为阶鎏金为殿,前不久才因国众叛乱邻国趁乱攻打,乌庸皇城中的奇珍异宝被洗劫一空,搬不走就砸了烧了,连玉阶金柱也不能幸免。提炼出来的皇宫余下的金渣,至少也有几万两。
“咔——”太子毫不留情地踩碎一块的匾牌,踏了过去。梅尚凑近一看,这匾牌蓝底金字,上面大大地用金色楷体字书写着乌庸太子殿下英明神武举世无双巴拉巴拉诸如此类一堆称赞的废话,还被人恶意扯下来划过数十刀,刀刀入木三分,像是有天大的血海深仇。梅尚无语,又赶忙跟上。
他穿过乌庸神殿,有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后犹豫着走上了一条光秃秃的山路。这山路崎岖难走,荆棘遍布,梅尚记起来了,这座山好像是太子和他们四个常一起修炼的地方,铜炉山爆发之前这里还是洞天福地绿树成荫,春天钓鱼夏天看莲秋天吃桃冬天还能抓野兔,铜炉山爆发之后却受到重创,四处焦黑尸横遍野,这也是他在除记忆中铜炉山爆发后第一次来。
他想做什么?
尽管疑惑,他也只是默默跟在其身后。
太子拨开稀疏的灌木,轻手轻脚地来到旷地上,昔日的草地虽已化灰焦黑,仍挡不住绿意蠢蠢欲动的生机。梅尚看见,淡绿色中央,立着两块高大的灰色石碑,石碑下有祭品牌位,可就是没有人
“国主陛下他们…啊,抱歉,我失言了。”
“没什么,都过去了。”
他的父母是在带着一批人去探望他造通天桥的时候,遭遇火山爆发前连锁反应的地震,地表撕裂,皇轿直接从半山腰滚了下去,密密麻麻一大片,结果八成的人都没了。对于天灾,他还能够说些什么呢,唯有保持沉默罢了。
只是那会儿他还在默默地造通天桥,等他赶回去的时候,他的舅舅已经处理好了许多事情,他所能面对的,只有两个皇陵了。这却让他一直觉得,他的父王母后还在哪里准备来看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这种感觉,似乎不会经历岁月而变淡。
太子上前抚着石碑,轻声道:“父皇,母后,皇儿来看你们了”面对抉择和困境迷茫的他,一天天沉默起来。在父母的面前,他心里始终会有一种绵绵流来的温暖,在这一时刻,他柔情了许多,也清醒了许多
梅尚默默看着这一切,没有出声打扰。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太子眨了一下眼,长睫颤动,石碑由清晰变模糊,晶莹冰凉的液体不知何时一路向下,无声无息地滑动,没有一点声音,默默流经嘴角,脖颈,锁骨,胸膛,滴落地面或是融于衣物。他没有出声,只是望着同样沉默的石碑,留下他身体的一部分。梅尚只能默默看着他流泪,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连基本的安慰也做不到。
夜幕时分,太子对石碑自言自语了很多话,其中也包括“我好想你们”“我该怎么办”“我想离开这里”“你们会回来的是吗”“皇儿辜负了你们的期望”等等,说完这些他自己都哽咽了,他跪坐在坟前,坐了很久,似乎知道不会有人回答他了,才黯然低低道了声“爹娘,打扰了”扶着碑缓缓站起,梅尚上前扶了他一把,他轻声道:“多谢”,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两座矗立着注视他的石碑,才在夜色中下了山。
夜色茫茫中,他第一次有了不知归途的恐惧。
从山上下来的太子精神防线很薄弱,梅尚把他引回去后基本不敢动他,任他躲进房间抱着腿坐在塌上紧紧抱着诛心。诛心是一把神器,是一把炼剑时融合了国主,王后和太子血液的利剑。欲炼神兵以亲祭之,虽然没有祭亲,但融合了三个皇族其中还是一个神族的血液,所以才举世无双势不可当。
“殿下,出来吧”
“殿下,这样对身体不好”
“国主他们,也不会希望看到这样的你,否则他们也不会冒着危险来探望你”
“他们没有回答你,因为你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是他们帮不了你的,你要自己去探索,自己去寻找答案。我猜,这就是他们的答案”
“殿下他们应该很欣慰,他们的皇儿明事理了,才不报遗憾。你要是这样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担忧的”
“要是你再这样的话,怎么对得起他们”
太子动了动,转过头来望向他,满脸泪痕,眼神还是那么冷峻,褥垫也是湿了一片。梅尚坐到他身旁,像个操心的老母亲一样絮絮叨叨跟他谈了很多,最后把诛心拿下来枕在枕头下,还不忘叮嘱他用热毛巾敷一下眼小心第二天眼睛肿。
深夜子时末,从房间出来的梅尚,怀疑人生。
“卯时了,起来!”冷淡又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有点欣慰,但因昨天前天都没睡好觉,选择性听不见便赖在床上。感觉上面没声了,又美滋滋地窝在被子里。
一只有力的手提起他的耳朵,被提起耳朵的同时,他下意识往那个方向就是一脚——
漂亮。
“大悲咒曰,不受十五种恶死:1不为饥饿困苦死2不为冤家仇对死……”
“别念了,脑子疼”
“你刚才不是说……”
“闭嘴”
“好吧”
两人简单吃了些东西出发后,所见的景象无不是难民哭天喊地披麻戴孝苟且生活的场面,两人对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自知自己也做不了什么,还可能被骂的狗血淋头
朝铜炉山的方向走了一会,太子突然停下来,梅尚道:“怎么了?”太子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道:“你…还是别跟过来了”梅尚心中不安又问了句“怎么了”太子轻声道:“像之前一样,你出乌庸国找他们吧,你说过你想离开这里,离这里远一些”他登时被泼了一头冷水,太子并不是讽刺他悄悄把竹杳他们送走,他知道这件事,梅尚不安的是,他想做什么?为什么不想让自己看见?以后他又会怎么样?但表面上他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嘴角凝了几秒,随即便正色道:“我记得你也说过,你必定要离开,为什么只要我一个人走呢?”
太子定定看着他,叹了口气:“梅尚,我不想用武力,你打不过我的,我希望你慎重选择”梅尚愣了一下,随即从容微笑道:“抱歉,我也不是梅尚。我是,梅念卿。”
他疑惑地望着梅尚——或者说,梅念卿,道:“你的原名?”梅念卿否认,他喃喃道:“念——卿 梅,念,卿,”随即笑着斜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自己取的?”反应还挺快。梅念卿不否认也不承认,他在心里道:不是的,不只是。太子又疑问道:“你取这个名字做什么?”梅念卿只是保持着微笑。但这个笑容,非常之不真诚,他怀疑是不是每天看到花怜俩粘在一起脑子受到刺激被花城感染到了。总之,太子毫不掩饰地一语道破你这个笑容好恐怖一看就很假。
“我有些好奇,殿下你的原名是什么呢?”
“把笑容收一收…好…再收…其实我并不想使用我的原名,我讨厌别人这样喊我,也不想让旁人知道。所以,恕难从命。”
想不到套个名字还难度不小。
“所以——殿下你到底要做什么?”
太子嘴角的弧度渐渐平复甚至有跌幅的趋势,他的眼神也变得冷峭起来,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光,被梅念卿捕捉到,看来这个地方是他的痛点。他又补充了一句:“别紧张,我只是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帮我?”对方似乎在冷笑,“如果我说,我要做的这个事情,可以使铜炉山停止喷发,却要以五成乌庸百姓为代价呢?”梅念卿心中咯噔一下,随即把这个不好的念头甩开,他有一种直觉,这个方法并不是活人献祭。于是他沉默着,太子则斜着眼俯视他,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梅念卿低垂着头,顺发滑落,遮住了他半张脸。
他轻蔑道:“如何?这样你觉得还有必要留下来?这样还要来帮我么?”
梅念卿感到真他妈好笑,这就活脱脱小孩子耍脾气,百般刁难测试态度心里还写小本本记仇,阴阳怪气表面上你赶紧的收拾东西利索点滚滚滚这辈子别在我面前出现,其实心里是哼哼哼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大骗子废渣男傻逼玩意。
以上激情演讲到此结束,言归正传,尽管梅念卿已经尽数憋住了但还是不小心“嗤”笑出了声并捂住了脸
“你笑什么?”
“哦,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有什么高兴的事情?”
“昨天晚上你说梦话声嘶力竭地喊国主陛下给你留点烤鱼”
一阵沉默
“好笑吗”
“咳,确实不好笑。言归正传,殿下你的方法,是彻底解决那些因铜炉山爆发而成为怨灵的人吗?”梅念卿严肃地道,他也不确定,因为从好的方面想也只有这个了。若是从坏的方面,屠城埋国都有可能
太子看了他一眼,抽出诛心,在沙地上用剑尖画出一个圈,又把圈内的杂草都扫平,形成一个小山,讲解道:“铜炉山是一座封闭式的火山,百年以来火山内部气压因地壳运动升高,与外部气压形成巨大反差,为了保持内外平衡,”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术,在山顶的平端上,一块沙土最少最薄的地方,崩裂瓦塌“铜炉山只能把内部过高的气压通过地表最薄弱的地方释放出去,也就是火山爆发。”梅念卿正想说话,太子用诛心铲了一剑的沙,从“铜炉山”口倒了下去,“乌庸国第一次的火山爆发,就是纯属的释放气压。只是,”他顿了顿“几万乌庸民众给它做了陪葬品,群众的怨灵在铜炉山里不得安息,痛苦,怨恨,不甘,愤怒等情绪积聚在铜炉山内部,形成含有怨气的气压,相当于后来的爆发,源于他们”这些道理梅念卿不是不懂,但他没好意思说我会啊我不用你说我都知道,他疑惑的是,后面的怨灵该怎么解决太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道:“怨灵不好解决,他们不会安息,只想让其他人和他们一样永远留在岩浆中”
怨灵的确不好解决,搞不好还会把自己陪进去好一点也再来一次人面疫,就算成功了,火山会长眠,沉淀在铜炉山的怨灵尸体还会最后来一次大爆发